薄荷面向她,眼皮自始至终是合上的,左手软棉棉搭在床畔,动也不动,原本白皙如花瓣的面孔转成惨淡的暗青。这时她才注意到,房里弥漫着怪异混合的西药味。
她呆若木鸡,牙关咯咯响,用力拍击薄荷的面颊,只见美丽的脸蛋歪一边,死气沉沉地任凭摆布。她脚一软,直直后退,瞥见床头柜上,散列杂七杂八用完的药品垃圾──一个空掉的散利痛药锭盒、一瓶见底的白花油、几张已看不见感冒药丸的空白包装纸、一杯剩下三分之一的洛神花茶,那是薄荷最爱喝的茶,还有挖剩一半的止痒防蚊凉膏……
「妳搞什么啊!哪有这样的!吃这些东西不恶烂啊?竟敢招呼不打就丢下我,妳才二十三不是吗?离今年生日还有三个月吧?我在说什么啊──薄荷──」
她拿起电话,慌张地嚎哭起来……一切尴尬是从这里开始的,当她结结巴巴地告诉他,因为一些不得不处理的重要事故,恰巧都发生在星期二或星期六,所以她都没去天堂找姓杨的家伙解释求和,而曜明这方面又对她的店下了禁令,她没办法厚脸皮闯到人家公司去,所以她不得不求助于他──
章志禾一落坐,简短地打量完薄荷茶屋的内部,喝了几口普洱菊花茶,他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她。他依旧一袭长袖衬衫、干净洗白的牛仔裤,偶尔抱胸沉吟,或审量她百变的表情,唇畔少不了他淡淡的、意味不明的招牌笑容。听完她坑坑疤疤的开场白,修长的手指托着爽净的下巴,他轻轻地开了口:「那么,能不能说说看,是什么样的重要事故让妳去不了呢?」
语气如此温和,劲道却如此强烈,他真正的意思分明是──姓杨的家伙果真对妳十分重要,还有什么能阻挡妳的决心呢?妳不太老实喔!
序幕拉开了,戏码总不能改了又改,她僵着头皮,开始发挥很少启动的想象力。
「是这样的,有一次我爸和我妈吵架,大打出手,我爸一气之下上台北来找我,他发誓我妈不道歉就不回去,我费尽唇舌安抚快中风的老父……」希望她独身已久的父亲原谅这个不得不撒谎的女儿。
「还有一次我真的要出门了,疗养院正好打电话来,说我八十岁的老番癫奶奶发病拿刀要砍院长,我总不能置之不理吧?」已经在天国安息多年的奶奶应该不会托梦抗议才对。
「还有还有,有一次一群客人在店里吃吃喝喝老半天,忽然发起酒疯来,把店里搞成械斗场,害我得到警局做笔录……」糟!这个理由有点瞎,谁喝了茶会发酒疯的?
她偷瞟了他一眼,他神色难测,静静看着她,说不上相信还是不相信,仍然维持一贯的镇定平常,只是沉默得久了点。她换了几个坐姿,还想再扯下一个故事,他终于有了反应。
「那么,我就想不透了,我能帮上什么忙呢?」不得不佩服他过人的修养,忙中赴约的他耐性十足,眉头都没有皱一下。虽然她至今仍不清楚他在何方高就,肯定是不会每况愈下,说不定是某家企业的高层,却窝在这里听一个见不到几次面的女人鬼扯淡,这个人太有修养了!
可,说到帮忙──就非常难启齿了,人生的无奈就在此,她有得选择吗?当有人用爆炸性的手法逼得她不得不采取行动时,再难堪也得硬着头皮去做。
「我是想……」下唇咬得发痛,不说不行。「我想了很久,能不能──请您陪我走一趟。您和他相熟,也许他会看在您的份上,愿意好好和我谈……」
这莫名的要求的确让他眉宇微蹙。她紧张地盯着他,深怕他会敬谢不敏,委婉的拒绝,于是急急下保证,「您的好心,我不会忘记的,将来,如果您有需要我的地方,我一定义不容辞。」报恩的机率虽低,却代表了她的赤诚。
他笑着摇头。「妳误会了,我不是不帮妳。首先,我要说明的是,我和杨先生相识多年,他的私生活,包括他的感情生活,我从不置喙,依他的个性,也不会让别人干涉分毫的。此外,我现在的身分,不方便涉足那类场所,不过,妳若有苦衷,送妳去不是问题,我会和他提一下,只是恐怕不能替妳声援了,他这个人,是一只脱疆野马,况且──」他别有意涵地扫过她的脸。「感情的事,外人又能说什么呢?」
感情的事?
她眨眨眼皮──就快要人尽皆知了?看来薄荷正在恶名远播中。
「妳要有心理准备,他这个人,很有本事让女人伤心的。」柔声里带着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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