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在父亲前来探望的深夜里,他总觉得,他像只日后将被贩卖的家畜般。
自小他即知道,在他上头,有着两位与他成长经验相似的同父异母兄长,父亲之所以会抽空前来看他,不过也只是在为了日后做打算,因为他的那两位兄长万一要是出了什么事,那么他这第三号储备的继承人,就得随时准备接手兄长们那近似于人偶的地位。
也因此,他一直都很清楚,父亲之所以会前来这楝情妇所居的公寓,并不是来探望他们母子,也不是携着关怀来与他们共叙什么短暂的天伦,他的父亲就像个定期来巡视业务的商人,来此的目的,不过只是想确定商品的质量罢了。
一旦审查完毕,随即转身就走,丝毫不顾念身后母亲那一双渴爱的眼眸,也从不在乎他的儿子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长大。
直至今日,他仍牢牢的记着,那一阵阵在夜半时分,皮鞋踩在楼梯问,不断在整座公寓里迥响的空洞足音,还有每当在父亲离去后,那一声声似乎已刻意强忍住了,却怎么也压抑不住的啜泣声……记忆中白色的街道、被雪花凝结成窗花的窗扇、当他被外公接走,离开家门时,风中刮痛他脸颊的冰屑、漫天风霜中无人送别的离别……那些,他在这些年来,不都已经好好的收藏在那个属于过去的箱子里了吗?为什么在他已经来到了这座温暖的岛屿好些年后,又要再次强行扳过他的身子,要他回首垂怜过往?
深吸了口气后,杜宽雅整理好身上微皱的制服,起身自椅上离开,缓步走向那个外婆打电话至学校,要他立刻赶来这里的病房。
好似刻意在拖延时间般,舍弃了电梯拾级走上了六楼之后,站在这一头看去,病房前的走廊长得似没有尽头,每当他往前跨出一步,他总觉得自己就像是快窒息般,必须再次重新调整好呼吸,才有办法再继续跨步前进。沿途上,经过的每一间病房,病床上一张张病苦的脸,那些病患家属面上的忧心如焚,或是医院护士们低声抱怨着病人过多的脸孔,都没有据留在他的眼底,当他终于走至那问外婆告知他的病房时,他停下了脚步。
以指轻叩着房门,也不期待有人会应声的杜宽雅,径自走进了单人房里。迎面而来的日光,白灿得模糊了他的视线,甚至让他有种再次见到了大雪的错觉。他花了很久的时间去凝聚他的视线,在鼓起全副的勇气后,他侧首看向那个躺在病床上久未谋面的母亲。
在他心中那个总是穿白色洋装的妈妈,比起以往,此刻,病弱苍白得就像只快断翅的蝴蝶。这般看着她,他忽然很想忆起往日的她是什么模样,可他却心酸地忆起,他就连一张关于她的照片都没有,更别说是他们母子俩的合照,自小以来,她似乎就什么也都没有留给他过。
一室的静谧中,沉睡中的母亲并没迎接他的视线,也不知他的到来,她就那么安安静静的睡着,徘徊在他们之间的氛围,一如以往,仍旧是除了沉默外,也还是沉默。
他踩着不扰醒她的步伐来到她的身边,低首看了她许久后,犹豫地伸出一指轻抚着她消瘦的面颊,但在他的指尖上,他感受不到他曾经热烈期盼的热意,又或者是一些些能够融化冰霜的温暖。
忽然间,某种看似荒谬可是却又难堪得无地自容的错觉,一骨碌地自他的脑海里跃了出来,也许,该站在这儿的不应该是他,而该是她所苦苦等待的那个人,而他呢?就连个身为父亲的替代品的资格也构不上,他凭什么站在这里给她一点她所想要的?毕竟,他并不是她花了一辈子去等待的那个人,不是吗?
以往的他,从不曾对双亲开口说出过任何怨怼的话语,即使生活环境一再流转,即使莫名其妙的亲情,总让他像一尾单独被隔离在水族箱中的热带鱼,只能原地打转,只能幻想着遥远的海洋。但他还是没有怨,更没有恨,他甚至就连孤单这名词,也都不知道要怎么去感觉才对。
直至今日,在这么近距离下,看着再次回到他生命中的母亲,他头一次发现,过去那些年来的他,其实是有多么的寂寞和不安。
可是,站在母亲眼中伟大的爱情面前,他的小小寂寞,又算得上是什么?
飞快地转身走出病房后,满心狼狈的杜宽雅,不顾走廊上有多少人在看,也不管护士追在他身后训斥着他不许在走廊上奔跑的叫声,就像身后有恶鬼追索般,他逃命似地,拚命想快点逃离那个像是雪窖般的病房,逃离这间打破他平静生活的医院,还有那自久远前起,就始终缠绕在他身边阴魂不散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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