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平生首遭指著父亲大声说话。
往常,她习惯乖乖走到他身边,轻声告诉爸爸,她爱他、想他;她习惯向父亲报告,自己表现出多少奸成绩、老师如何夸奖她,好换得他的微笑,然後静静退出他和慕心的两人世界。
但,爸爸从没对她讲过除了“很好”之外的话。
慕情心知肚明,父亲足在敷衍她,她却时时自我欺骗,爸爸只是不善表达感情:慕情告诉同学,爸爸足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她哪里不晓得,在慕心房里,他总唠唠叨叨对慕心说个不停。
一天一点,慕情骗自己,骗得越来越凶。
她给自己无数藉口,说爸爸不疼她,是报复妈妈不爱慕心,并非自己不可爱:说慕心得自闭症,需要爸爸更多耐心,而她不同,她是正常且出类拔萃的傲人女儿。
她的谎话说得太凶,严重到她开始怀疑起自己。然後,昨天,空荡荡舞台上,慕情戳破自己的谎言,痛极,但她没有流泪,只剩心碎。
“去休息吧,你这个样子,我们无法沟通。”慕育林知道自己话说重了。
“我们沟通过吗?假设‘很好’是沟通的话,那么,我们的确曾经‘沟通’。”
挂起微醺微笑,这是父亲对她说过最多话的一次,她伟大的、崇拜的父亲呵,总算认认真真听进去她说的话,努努力力地回答了她。
“算了,我们没有办法谈。”
慕育林返身往楼梯上方走,搭住慕心的肩膀,他要送小女儿回房。
“请为我停两秒钟。”慕情的沉重语气,留住父亲的脚步。
勇敢地,她自我镇定,走到父亲跟前。“你知道你今天错过什么吗?你错过我的毕业演奏会。”
父亲回眸,瞬间想起自己的承诺,下意识想出口抱歉。
慕情却抢先一句:“伤我,是你用来恨母亲的手段之一吗?”
她的话问住了父亲,他怔怔站在原地,闭眼,泪淌;
慕情再度走出家门。慕情爱看飞机,童稚时期,爸爸常带慕心到这片草原上看飞机。
一次,她运气好,跟上了。
她坐在旁边,听见爸爸告诉慕心:“想爸爸的时候,抬头看看飞机,爸爸就坐飞机回来看你。”
她不晓得,慕心有没有抬头看过飞机?但她经常仰头望天,可惜,父亲没有因为她的“经常”回到她身边,解除她的思念。
也许答案在於——她不是慕心吧!
後来,慕情够大了,她能自己骑脚踏车来此处,带着长笛,面向湛蓝天空,吹奏乐曲,每首美丽的曲子都是她送给远方父亲的礼物。
慕情没想过,对父亲的崇拜几时才会结束;她只知道,这辈子,自己一心一意想要的事,是父亲能回头看她。
是不是很可笑?通常十八岁的女生,早已脱离恋父情结:唯有她,不曾放弃,致力追逐父亲的注意儿。
拿起长笛,吹奏安平追想曲、吹雨夜花、吹许许多多早期台语歌谣。奶奶说,那是几十年前,她常在床边,为父亲哼唱的催眠曲。
有回,她在琴室练习安平追想曲,回身,竞发现爸爸站在琴室门口,态度认真。那次起,慕情勤练台语歌谣,在父亲离家时、在想念父亲时。
嘿嘿……就一只鸟仔同啾啾在号伊……哭到三更半瞑……找没巢……呵嘿呵……
哀怨乐音扬起,她的心是悲凄孤鸟,无依无靠,寻不到家、寻不到安身立命之地……
远远的,阿K看见了一幅不协调的画面。
她身著低腰牛仔裤、红色细肩带凉衫,再加上五颜六色的头发,和浓得近乎夸张的彩妆,这种女孩不该出现在这里,吹著长笛,曲曲哀怨。
他见过她——在两天前的夜里。
老皮说她是雏妓,她哭著向老皮要求一枚戒指,现在,他看见那枚戒指串在白金项链上,贴在她的颈窝处。
阿K走近她,在她身旁坐下,静静听著曲子。
她的吹奏技巧很好,不像业余人士。她脸上表情如痴如醉,仿佛沉溺在重重悲苦问。
不协调!这不是现代女孩喜爱的音乐,更何况是只小野猫。而且……说也奇怪,他老在她身上看见孤单。
一架飞机划过天际,女孩放下长笛,静静眺望天空。这架飞机是否乘载了她的父亲?带回她的思念?
她的长发飘得很高,像一面色彩艳丽的旗子,在夏天的风中飞扬。
後来,这幕一直停留在阿K脑海,尤其住异乡孤独的夜里。
“嗨!你好。”
他邪邪的笑,像个不庄重的痞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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