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为,你比我还了解答案。」雷杰柔声地盯著她。
「我为什么该了解?」她背过身,抵著墙缓缓滑坐地面,「你至少还有个待你如己出的养父,而我呢?我什么都没有,那些和我有血缘关系的人,包括我的生父母,根本就不曾正视过我的存在。」
她的存在,不过是为了敷衍一桩荒谬至极的闹剧,父母之所以会生下她,图的不过是以新生命的出现,交换他们的单飞。
然而爷爷奶奶一心盼望的是长孙,而不是个女孩。在他们的观念里,女人唯一的责任就是结婚生子,书读得好不好一点也不重要,他们要的是足以传宗接代的男人。
这也注定了她的出生是个不受祝福的错误,尽管双亲汇进她户头的钱足够让她不花祖父母的一分一毫而长大,但再多的钱也无法买到小女孩心头渴望的关怀,经年累月的打压、漠视,终於造就了她的叛逆难驯。
像是祖父母老夸堂弟功课好,她就跳级上报纸给他们瞧;叔伯们要堂弟成为家族下一代的第一名医生,她便先抢得头筹;姑姑们耳提面命女孩子必须温柔贤慧,她就偏要冷血无情。
既然她的出生已是个错误,那就让她一直错下去吧,反正她永远不能再变回当年那个单纯的小女孩,也不能再回到原点将过去一笔勾销。
未尽的香槟气泡随时间流逝而於杯中逐渐减少,卓月榛的愁与不谅解,却在酒液下肚後,越发浓烈。
而雷杰著实被她眼中的情绪所震慑,他一直以为天不怕地不怕、对所有遭遇都能镇静地以冷笑面对的她,终究也是一副再普通不过的血肉之躯,也有情绪上的反应。
「你以为我为何要扣留你,又会那样吆暍你?那不是冷血,而是嫉护。我嫉妒你有家可以回去,有亲人可以挂念。」她盯著玻璃门,说得心酸,「我向来讨厌像你这种一心想回家的人。」
尽管给人的外在印象都是一样的冷漠疏离,但雷杰的血液却是热的,灵魂是烫的;反观自己,从皮肤到心脏皆是绝对零度,摸触不到属於年轻该有的热忱,拥有的,只是凋零中的梦,与行尸走肉的灵魂。
望著卓月榛被阴影遮蔽的脸庞,在一道冷风中,他的唇吐出了连自己都感到惊讶的语句。
「也许,等你学会爱人,就会找到可以挂念的人。」
她抬头瞥了眼雷杰,忽然绽出一抹冷笑,「从来就没人爱过我,凭什么我又该学会爱人?」
「你怎能肯定从来没人爱过你?」在昏黄的光线中,他不自然地撇开睑去,不想让她看见自己脸上的赧红。
但眼尖的她还是瞧见了,「你是在说你吗?小鬼。不是我要嫌,条件比你好超过一万倍的男人我见多了,法医商政行行皆有,你算哪根葱?说不准哪天我还得替弹尽援绝的你扫除追兵呢!」
「你等不到那一天的。」他说得坚定。
在他快速翻新的记忆里,她的影像已深刻地进驻在他心中的某个角落,无法删除也无法覆盖,和她生活、陪她任性,是场甘醇的美好体验,他不愿轻易放弃。
凝视他半晌,她默默将酒杯再度斟满。
「如果哪天你的名声足以和隔壁那个死人头并驾齐驱,或许我会好好考虑,小鬼。」卓月榛将酒杯贴上他的颊,「你可千万别忘记,那家伙在光明世界可也是够有名的。」
「这是你唯一的要求?」
「在我心目中,死人头向来名列最佳男伴榜首。」
「我会超越他的,无论在黑夜,还是白昼。」他坚定地说著。
「很好,我等著。」饮尽杯中残留的液体,她头也不回地离去。
翌日,黎明之际,画室里出现一抹幽幽人影。
揭开遮布,就著隐约的晨光,雷杰可以看见画中人比例完美的身躯。
那是他。
只有粗略轮廊而尚未著色的画,笔触自然地显露出画者不安定的心情,为作品添加几许不确定的期待。
端详著画,他不由自主地伸出已痊愈的右手抚上,些微炭粉沾上他的指尖,他不由得感到惊讶,原来自己的手,也可以沾染钢铁火药之外的物质。
房里漂浮著的松香味,和他常闻到的烟硝与小麦香截然不同。只见石膏像、静物、画笔及各种颜料散布四处,当淡柔的晨光渗入寂静空间时,雷杰也在蒙胧里嗅出一丝叛逆,以及独特的宁静自得。
撕去四周的纸胶,他仔细地将画卷好收进卷筒里,背起和初到巴黎时一样的简单行囊。他清楚明白自己带不走一项东西,却也多带走了一样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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