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何时起、何时降,天色如何由微明而变黯黑、房子里孩子的吵闹声何时高扬、何时隐没、外头世界发生些什么事故?一切的一切,连俊美都不知不觉。
然,她仍活着。
这是至大的悲哀。
怎么可以明朝不用转醒过来?是一个至大的难题。
孩子们都为搬进新房子去而极度兴奋,连俊美却依旧木然,机械人似的操作着,设办法把所有物品归位。
前来帮忙着她执拾新房子的宋惜梅与翁涛,都忙人满头大汗却不住约有请有笑。
他们发觉连俊美一直沉默,惜梅首先说:“俊美,我看长命功夫长命做,你这几天来,累得连说话都不愿多讲似,倒不如今天早早收工,睡甜甜的一餐再算。”
翁涛立即接腔:“反正已到晚膳时刻了,我们带孩子上餐馆去吃一顿好的,再回来早点休息。”两个孩子立即欢呼,他们拥到翁涛身边去,拉着他的手摇撼,嚷道:“好,好,现在就去!”
这些天来,翁涛到连俊美家走动多了,不期然地跟孩子们混得顶熟。
宋惜梅说:“我不吃晚饭了,这就要回城里去,香港刚来了个好朋友,我们约好在酒店见面,彼此都有几车子话要赶着倾诉,怕今晚翦烛畅谈至通宵达旦了!”
说着这话时,宋惜梅喜形于色。原来能有个倾诉的对象都可以是生活上的一大喜讯。
连俊美不自觉地点点头。地想,她可是连这么一个半个的、可以分忧、畅谈的知己都没有。
“走吧!走吧!”孩子们已经急不及待。
连俊美抬起疲倦得好像已盖上一半的眼睛对翁涛说:“劳烦你带孩子们去吃麦当奴吧,我实在累,而且并不饿,不想走动。”
宋惜梅有点心急,早已在当屋处穿起外套及娃子来,说:“这也好,俊美,你躺一躺,等会他们带点外卖回来给你好了。”
屋子真静谧一片,躺在床上,干睁着眼的连俊美,心仍是清醒的。
多日以来,始终是那个意念、那番盘算,依然无法狠得下心,做出个决定来。
感情,是不是应该宁为玉碎,不作瓦全?
答案是肯定的。
然,关系呢?
感情与关系是可以完全独立的两回事。前者只须交代自己,后者呢,更要交代别人。
这别人包括父母、兄弟、儿女、亲朋、戚友、甚至是社会人土。
换言之,对丈夫的感情,连俊美可以誓无反领地放上休止符,然,关系却不能一刀斩断。
连俊美从来不是个对生活有什么特殊奢求的人。她一直自觉平凡得幸福。
小说与电影里头出现的轰天地、泣鬼神的恋爱,她从不艳羡。
她对上天赐予自己的小家庭,攘着感恩的心。
丈夫不把自己放在生命的第一位,完全不是问题。连俊俊美只要求一份合乎情理的爱宠与尊重,也不必假借生活上的各式事件,添枝缀叶,为她增加情趣。
她是保守而知足的一个女人。
再说得直接一点,她对丈夫可以容纳到一个最极限的程度,就是偶尔寻花问柳,也别让她知道,好好的找个隐瞒人、隐瞒她的借口,她一定会相信、会接受。
连俊美没有想到,今时今目,自己这种老式妇德,给予丈夫忠贞如此大的自由度,仍不能被对方欣赏与接纳。
只一个原因,在支持着方修华的恶劣态度。他之所以连门面话都不屑讲、连表面功夫都不屑做,纯粹为了他看穿了自己的底牌。
他认定连俊美掏翼鸡飞。
悲哀的是,事实也确是如此。
死。一个经年养在温室的女人,一旦把她推出去曝晒在太阳光下,会不适应至干死。
连俊美不敢想像如何向父母交代、如何向子女解释、如何处理她的家用投资、如何应付在香港的亲朋、如何以一个崭新的姿态站在人前,继续生活。
她怕,怕得屡屡一接触到离婚的念头,就在厚厚的被里打哆嗦。
无可否认,她非但不是强者,且是怯儒、软弱、慌张、瞻前顾后、忧虑多多的一个手无寸铁的人。
如果心甘情愿的一生一世在方修华的羽翼屋檐下过活而无怨,那也就算了。
惨在心里老有一股不忿不服的怨气,分明的凝聚着、盘踞着,按时发作,叫她感到难受、痛苦。
无非是为了连俊美也会念过几年书,知道自尊是怎么一回事?
与其说她恨方修华,倒不如说她恨自己。
为什么不能干干脆脆,眼不见为净,把他的话当作耳边风,把他的行为看成过眼云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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