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秦家的大厅中灯光辉煌,连悬挂在角落里的一只暗褐色的小铃铛,也发出奇特的光。二十多个男女同学们围坐在厅中地毯上,连那白天看起来其貌不扬的他或她,都沾染得一份无法形容的可爱来。圈子中站着的是兴奋已极的主人家,淡灰色的簇新西装,红色的领花,方脸上戴一顶纸糊的尖帽子,像小孩子排积木,三角形叠在四方块上。他手中拿着练习簿和笔,写了笑,笑了写的配合众人的举手,发言,拍掌和哄笑。
“他们在讨论的题目是‘怎样做个好父母’。”陪我坐在角落里的王眉贞放进嘴里一粒花生米。
“嗯。”我看着她的涂脂抹粉的脸孔点点头,也放进嘴里一粒花生米。
这间长方形给人舒适感觉的厅相当大,一列落地的玻璃窗门隔开外面的凉台。那粉红色为底、白色为面的薄纱窗帷像女人的长裙,叠折得十分有韵度。壁炉当中放着一大盆黄澄澄带有香味的蔷薇花。左边一架黑漆明亮的大钢琴。仰面一幅大油画,画的事一个曲线完美的裸女,一头瀑布样的长发,从脑后披到胸前来;最慑人心魄的是那一堆迷惘而又凝神的大眼睛,她坦然于自己的一丝不挂,却望得你衣履齐全的人浑身不自在起来。
王眉贞舔舔嘴唇,拍拍手,一碟花生米吃光了。短而白嫩的手指在茶几上敲了敲,斜着眼睛望着我说:
“凌净华,我们过去圈子里坐吧。”
“不。”我答得很干脆。
“来了,又不和大家一起玩儿。你不看他们一个个尽往我们这儿瞧,还以为我们跟他们闹别扭哩。”
“等这讨论会完毕后再去好吗?我可以参加讨论‘怎样做个好儿女’,还无法讨论‘怎样做个好父母’。”
“好,又是你有道理,我的月里嫦娥!”
同学们给我个绰号叫“月里嫦娥”,从好的一面解释,是夸我模样儿美,仪态不俗;事实上我知道他们的本意在说我孤高自赏,不能和大家打成一片。自小没有伴侣的生活,使我不知道怎样处身在男女同学中;像一只久困笼里的小鸟,一旦离开了笼子,不知道怎样在海阔天空的环境中飞翔。我孤独、害羞,而且十分的自负。在人多的地方我觉得心慌而且懊恼;心慌为的不习惯,懊恼为的我并不佩服那些成为中心人物的人们。没有人知道我的隐衷,而我也在奇特性格的幌子下,作着并不彻底的脱离群众。他们叫我“月里嫦娥”,我是否真的宁愿独处广寒宫,只有天知道。
“凌净华,今天晚上说是那个水越也要来哩!”王眉贞忽然记起来似的说。
“哦?”我正用手帕抹脸,让手帕停在张开的口上。
“张若白可是不敢来,”她噗哧一笑,“说是懊恼死了。”
我默默不响,张若白如果因为对我说了那些话而懊恼,那真是多余极了,我并没有怪他的意思。
接着王眉贞又告诉我那日秦同强说起今天晚上的晚会,因为水越弹得一手好钢琴,便请他来给大家弹几曲,想不到他居然答应了。
“秦同强说水越主修的是物理,可是最爱音乐,而且文学方面的修养也高。”
“所以他自以为了不起?”我扬开双眉问。
“秦同强说水越知道自己闯了祸了。”
“闯祸!我又不是公主皇后,如果我是,我也不会和他一样愚昧的自以为了不起!”
“晚上大家希望让他弹琴你唱歌哩。”
“你说我——我为什么要唱呢?”我大声说。
“嘘!”她笑着把食指压在唇中。“为什么不向他证明我们女的不一定个个都是小心眼儿鬼呢?”
“为什么我得向他证明呢?”
“那你承认自己是个小心眼儿鬼。再说我们那天也真是够糊涂,怎么就不曾注意到那把伞的绿色把手当中还嵌有两朵花,而且,你大约也真的把人家……”
我阻止她往下说,同时也不禁笑起来了。
讨论会终于完结。秦同强表示满意地搓搓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白手帕,在暴着青色血管的额上印几下,迫不及待地向眉贞和我走过来。他的那双“八”字脚,一左一右的在地面上踏着,配上他那过宽的肩膀和过粗的脖子,使我联想到庙宇里的黑脸孔的矮神,而对那宽与长不能相称的身材,生起像拉面粉捏成的人儿似的给拉长两三寸的念头。
“两位小姐,私话谈完了吗?”他咧着嘴问。“净华这一身的衣服真好看。”
“她身上不单是衣服一项好看吧!”王眉贞目光一抛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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