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高兴你还是来了,水越。”
他不作声,十个手指头尽揉着眼鼻间的骨。
“你怎么啦?头疼了吗?”
他摇摇头。
“那么我们出去吧,这儿又脏又黑的。”我说。
“我不出去。”
“那我可要出去了。”
“你出去我就回学校了。”
“我不出去呢?”
“这儿坐。”他拍拍身旁的木板。
“坐下来做什么?”
“和你说句话。”
“说什么?”
“说——说我当初真该学习小提琴。”
“嗯?”
“刚才祖母提着时,也可以当作她记住的是我。”
“她记住的还有谁?”
“问你哩!”
“如果她记住的还有别人,她今天死,我也今天死!”我满脸通红地嚷。
“气泡又上来了,我们都怪可怜的,我这儿涌上来的是馄饨的泡。”
“馄饨的泡什么作用?用来冤枉人?”
“你没见多宝姊给我加了比你们多一倍的醋?”
我噗哧地笑出来,他的手蛇样的盘上我的腰,一手扳着我的肩,我不由自主的向后仰,他的唇扫过我的右颊到我嘴唇上。我挣扎着,一劲儿叫着不,直到他放开了我。
“看来你真会把握住机会,哼!”我说。
“是你把我带到这儿来的。”
我握起拳头敲他,被他两只手都挟到腋下去,害得我动弹不得。他的呼吸吹在我的脖颈上,我笑着抓着捶着他,后来抱持住他了。
小室的门忽然被推开,我们大吃一惊地分开了。踏着亮光的尾端的是大白,嘴里挂着一只垂头丧气黑毛绿睛的小猫;当它发现了我们,吃惊的程度却也不必我们差,回过头去又没了影了。
从此,水越的必修科中加了一门探望祖母。这是在我意中的事,他得到老人家整颗的心。还有多宝姊,好像他的来,给我们家带来了春天。
大白的四只小猫到处跳蹦了,一会儿椅子,一会儿祖母的床。老人家爱干净,水越为她捉去猫身上的跳蚤,这一点使她不能再满意,她自己眼花看不清,我呢,捉不到一只,便嚷着身上痒起来。最主要的,他能够由衷的喜欢听祖母讲故事,老人家的故事永远讲不完,只可惜,不但内容欠新鲜,连词句我也熟得背得出。每一次,我很抱歉自己那不能停煞的呵欠,和忍耐不住“善意”的为她接上一两句。
这一夜,十烛光的电灯泡照旧散发着那份爱莫能助的橘红色的光。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我坐在矮凳上,背靠着墙,脸藏在阴影里,口袋里两包橡皮糖,凑足“长期抗战”时应有的配备。水越面对着祖母,聚精会神地听着她那和雨滴同样单调的“催眠曲”。
“那双大红缎银色莲花的鞋子,是我做新嫁娘时候穿的。我的母亲说最好绣鸳鸯,或者绣龙凰,但是我喜欢莲花,喜欢它的清芳绝俗,出污泥而不染。”
我的眼睛闭着,心里想接下去一句应该是:“是的,女孩子,小华,要记住做人就该和莲花一样的出污泥而不染哪!”总算她没有吩咐水越做莲花,我拿出一片橡皮糖,放进嘴巴里。
故事说到年轻刻苦的祖父上了大船,我们的女主角带着两个幼儿遥遥目送。接下去是凄风苦雨的日子手足胼胝的祖母,无法从死神手中夺回叔父的小生命。
“四年后一个春天的早晨,你的——呃——小华的祖父回来了,带给我一串价值连城的珍珠项链。”我伸一下懒腰念完,开始吹起一个大泡泡。
水越笑了,长睫毛向下一覆,又向上掀。
“是的,”祖母微笑着说,“他带回来珍珠项链、金钱、名誉和地位。亲友们看不起我的,这时露着最谦逊的笑容;不理我的,这时送来了最珍贵的礼品。多少人因此背负上‘羡慕’和‘嫉妒’的担子;多少的妻子对她们的丈夫作着自苦苦人的埋怨。我们的‘幸福’给别人平添了烦恼,我们的‘幸福’带给我们的却并不是幸福。小华的祖父在四十五岁有为之年殉职牺牲了。至于那串珍珠,却给家里引来一场大火。”
祖母停下来喝一口酽茶,我凝听窗外雨早停了,只有风吹树木的声音,心想:明日晨起,又该是满院落叶了。
“事情是这样的:一个跟随小华的祖父多年的男仆叫王永忠的,在诚恳的外表掩盖下却有一颗愚昧的心。那年春天我的母亲逝世,我带着小华的父亲归宁去。那王永忠趁夜阑人静的时候偷去了珠串,又放了一把火。小华的祖父惊醒逃出,火已经上了屋。那王永忠看见主人吓得返身扑入火中,大家把他拖出来的时候已经气绝了;他的身上怀着那串珠,或是从藏珠的房间里面发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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