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它存在的这么自然,从我出生它就存在了,我是这么长大的,所以我总以为每个人的生活方式就是这样,住的模式、工作型态、邻里的互动。我以为世界上每个人都跟我们一样,不是捕鱼的就是做工的,屋子大门一定得洞开被每个人检视,闲言阐语也都是理所当然。它就这么融进我的生命、我的生活,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怀疑过。
我们住的这个地方会是临海耸俯的一座小山陵,究竟是怎么变成这种怪模样已不可考,只知道当初搬迁来的大都只是临时凑和,并没有落地生根的打算。因为是临时凑和,一切从简,所有的房子全都用砖头叠成一块,里上水泥,再盖上瓦片就算大功告成,连地基都省了。因为只是暂时落脚,将整座山铲平太过大费周章,而且也没有那个经济能力,所以一列一列的房子,便梯田也似的,一坡一坡、一阶一阶地拾级排叠者。仓库似的、毫无建筑美学概念的棺材形长条屋各分割出不同等数的棺位,但全部连体婴似的,一户挨着一户。一幢棺材屋可以住好几家。由于隔墙极薄,不必等夜深人静,每户人家的动静、喜笑怒骂便全都如同连续剧般,上演给全村子的人观赏。常常从这头就可以听到那头的夫妻在吵架,另外一头的在骂小孩,中间的在看歌仔戏哭调。整个村除了东向侧面海的缺口,公路从一旁穿过,四围是山,突兀地被包里在山里头,自成一个聚落。东面那个缺口,每年冬天东北季风一吹,水气挟强风一波一波灌进来,直比刮台风,但那是进出村子惟一的出人口,好几次我都险险被风刮走。
景气好景气差,好像对我们都没有什么影响。搬移的、迁人的,几十户人家叫叫骂骂、打打杀杀的仍然过得很热闹。这一带原多是渔村,有的人改行去打渔,做工的还是做工。每天傍晚,渔市场隔壁那家面包店的面包车还是会将卖不掉的面包载来,打五折兼买二送一的出清存货;每隔三天,猪肉勇的“机车肉摊”也还是定时出现在聚落的广场;客运车仍然一小时才有一班;至于广场旁边海仔的老婆的妈妈开的杂货店,也照常在卖过了期的泡面和稞仔条。
一切似乎都不曾也不会改变,都像杂货店卖的泡面经过防腐,仿佛可以这么天长地久下去。
我想,突变了的是我。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啊——他×的!猪!狗屎!”我吸了一口气,大声又叫出来,叫到一半管不住吐了一句脏话,顺手再丢了一颗石子。
下方草丛悉窣的,像是被我的碎石子惊动,黑暗中似乎有什么埋伏。我下意识的缩起伸长的双脚,探长了身子察看究竟。
冷不防一张黑漆漆像是人的脸逼向了我。我吓一跳,往后栽个四脚朝天。
“你干嘛?躲在这里吓人!”我一屁股爬起来,眉头新结成一团,在往后栽倒的那刹那,我的脑袋已经清醒又准确无比的判断出那是一张人的脸,而且依照那轮廓、模糊的身形,应该跟我差不多年纪。这种清醒和准确完全是身体直觉的感应,很原始,一种动物性的本能。
那人瞪了我一眼。很生分的脸。他不理人,逐出口摸出一根香烟点着,狠狠吸了一口,却被烟呛得咳了好几声。他的动作很不熟练,点火的时候也不晓得用手围这一下,微弱的火簇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好几次烧向他的拇指。
“喂,要抽烟到别的地方去!”我生气的叫起来,声音高而尖,尖刻到破裂的感觉,我自己都觉得很刺耳。
他还是不理我,自顾抽他的烟。
“喂!”我更生气了,推了他肩头一下。我不认识这个人。聚落里的生态是很原始的,集体式的生活形态对人的一言一行充满制约,也使得每个人对村子里每户人家、大大小小的事情几乎都有着强迫性的熟悉。我不认识这个人,表示这个人原是不属于这个生态的。一个外来的人,一下子就闯进我的地盘,他的擅自无疑是种冒犯。
我说过,聚落的生态是很原始的,不仅如动物般划分有各自的势力范围,而且径渭分明。住在上坡的小孩不会轻易到下坡的地盘,相对的,下坡的孩子也不会等闲出现在我们的视野内,彼此之间甚少交集。这当然有构成它历史成因的现实因素。
不知是巧合还是“物以类聚”,虽然同样都是做工,但往在下坡的,有不少是工头、木匠或做水电或修车等有谋生本事和技术的,大都有固定的收入;而上坡的多半是杂工,工作一天吃一天,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差别是这般的微妙,像水一般地渗透,不知不觉我们也都沾了一身潮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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