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十五岁的我,所能瞭解的局限.
江潮远默对着我.我的棕色眼珠,他夜深黑漆的眼睛,又一次交看进里头;里头有一些游移的懂或不懂.
他双手突然在琴鍵上一震,弹起那首悲涼的曲子.
距离这样的近,哀涼的曲调就像帖在我耳边倾诉,更教我感到惊心.我退站起来,跟着迴旋入他的忘神.
琴声引来许多人观望.发觉是江潮远,争相传告,引来了更多的人,围堵在琴房前廊,结挤成密实的墙.
泜潮远察觉,不等曲调成章,戛然而止.他安静地转身,情带冷淡地扫视琴房外那些人;人群讪讪地退走,三三两两的,再无任何徘徊.只除了一个例外.
那是他的未婚妻宋佳琪.她当然可以不必走,因为她是最特别的.
“我是不是打扰了?”她含笑问道.不等回答,便很自然地走向江潮远,坐在他身边,手指轻声弹奏着琴鍵,和他相应合.声音带笑说:“你在指导若水练习?难得你会主动这么做.爸千说万说,好不容易才说动你点头,你也只肯答应一个星期来一次.看来,你一定很欣赏若水的才华喽?”
“不是你想的那样.”江溯远微笑摇头.“我只是感觉到一些共鸣而已.”
“共鸣?”宋佳琪听得迷惑.她不懂.
我知道江潮远指的是甚么.他在说那首他一听便觉得心受悸动,而将它改編弹奏的流行曲目.
但意外的,江潮远却只是笑了一下,没有多做解释;那个笑,没有縹远,有些寂寞.
我变得不懂了.他的眼里看的,映满着宋佳琪;她就站在他面前,依在他身旁,他为何还会露出那种神情?他的世界那么广阔、那么大,他的眼神却又为甚么有时会变得那么远?
宋佳琪尴尬地掩饰甚么似的笑一下.有我在,有些矜持和教养她不得不维持.我是一个妨礙.
“我想……那我先告辞了.”我觉得还是离开的好.
“等等!”宋佳琪叫住我,起身将我拉到琴前.脸上的笑容始终亲切地附着.“你不必觉得不好意思.潮远主动指导你练琴,这是很难得的机会,你不必在意我.来吧!”说着,鼓励地望着我.
“我……我不……”那嗫嚅不安,直比我內心的难堪.
江潮远慢慢地,以分解的动作弹奏简单的节奏,侧身向我,眼神鼓励着我.
“就照这样,试试看.”
我迟疑着.避开宋佳琪疑惑的目光,伸出粗糙的手,强忍着令我难堪的汪视,笨拙地触碰着琴鍵.琴身发出像即将断气的哀鸣,鸣咽着求饒,反映着我难堪漲红的脸容.
我以为宋佳琪会说甚么,出乎我意料,她却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对我笑了笑,说:“你们慢慢练.我还有事,不打扰了.”
那若无其事的笑容,比讽刺我还让我挫折难过.她伸手拂开散逸的发丝,手指修长纤细,玉白柔嫩,天生就是一双艺术家、适合弹琴的手;我强烈感到自己的卑微,觉得自己渺如尘埃.
剩下的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眼眸空自相对,陷入一片难堪的沉默.我想逃,身体却宛如被钉住难动.我果然还是没有那种天赋才能;我生来本就不是那样的人.
不管靠得多近,地球到月球,还是遥隔着三十八万四千公里.
“那──”我站起来,划破沉默的突然.“我想我该回去了──”挂着不自然的微笑.
随即匆匆地──应该说是用逃的,半跑着离开,冲下楼去.眼眶凝满泪,模糊了视线;我努力想将它逼回去,想赶走內心的难过酸痛,不愿去面对自己的可悲可怜.
但是,泪水是那样关不住──我以为,我会流满面;但没有,我没有掉下泪.我只是快步地逃着,急切想离开这个地方,找个没人的荒僻之处躲起来,舔舐流血的伤口;野生动物都是这样的,不是吗?孤独地躲起来,面对自己的伤口.我也只能依循那么的方式,悄悄躲起来,舔舐自己心口那一团淌血的烂肉.
我没想到的是江潮远竟然追了出来.
“沉若──”叫声在弯道的角落追上我.
我低着头,他停在我身前.我感觉得到,那夜黑深邃的眼神俯望着我;它在检视我的顫抖.
“沉若──”像海潮的声音在呼唤.
没有.我没有哭.
我抬起头.眼底干干的.
他俯看着我,月一样淡而远的表情.他知道,甚么都不必说.从初见面,这就是我们相处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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