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诸人礼毕,薛存芳拿出早已写好的祝词,扬声照着念了出来。
话音甫落,一众婢女小厮鱼贯而入,在堂前一一供奉上饭羹、馔盒、美酒、胙肉……待诸人退去,薛存芳再到香炉前焚烧那一纸祝词。
灰烬和烟雾彼此裹夹着升腾而上,他不得不抬起眼,目光自然落在了眼前的牌位上——
“先考薛公讳星韧府君之灵。”
此牌位为他十六岁所立,字迹笔力比之如今难免青涩稚拙。他还记得写完后,自己一个人躲在祠堂里抱着牌位大哭了一场,后来除必要的祭祖之外,却鲜少踏足此地了。
只因他心中有愧,无颜面对考妣灵位。
十一年了,他却还未能实现亡父的遗愿……
祭祖礼毕,旋即是到大厅里吃团圆饭。走过一半,到了临近后院的地方,他的二夫人忽而出声叫住了他。
“郎君,妾身有一事物遗漏在了房内,需得回房一趟。”
薛存芳点头应允了。
三夫人紧跟着也站了出来,说道:“郎君,妾身给世子备了一样新年礼物,还未来得及拿出。”
三夫人是个聪明人,言语周全,还懂得从讨好世子来讨好侯爷。
见那二人相继离去,四夫人也捺不住站了出来,口中讷讷半晌,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多半是由头都被那二人占尽了,薛存芳体谅她的难处,只一颔首,“去吧。”
“多……多谢侯爷!”
心下生出几分疑惑,他回头看韩缃,“这一个二个的,丢三落四都凑到一块儿了,倘是真落了东西,差个婢女回去不就行了……夫人可知,她们这是欲要何为?”
韩缃掩唇轻笑一声:“侯爷待会儿便明白了。”
等到那三人相携而来,一眼看去,确是叫人一目了然。
这会儿工夫,只见他的这三位夫人俨然已换了一身行头,个个打扮得妍丽如春,花枝招展,毫不吝惜地展露出她们的美貌与芳姿,见了他更是绽放出如花的笑靥,盈盈一褔身,齐声唤道:“郎君。”声音柔媚得能掐出水。
薛存芳捧着茶盏的手难以察觉地一颤,侧过脸清咳了一声,骤然立起身来。
“夫人和世子陪我到庭院里点灯。”
“她们三人入府少则也有五年了,今日……作何这个样子?”薛黎走在前面,薛存芳压低了声量,向身侧的韩缃问询。
“侯爷如此风流人物,还会有难以消受的美人恩?”韩缃语带揶揄,又道,“侯爷也不想想,这几个月来你是如何冷落了她们,今日难能见上你一面,几位妹妹自然要使出大招式。”
她免不了好奇,多问了一句:“不知侯爷在外认识了何等殊色佳人?”
这人从前得闲,偶会拿出诸多风月场里的红颜艳骨与她一一品评,为闺中一大乐事。这几个月来人是往外跑得脚不沾地,嘴上却是守口如瓶了。
殊色佳人……说来殊色是有的,只怕不是佳人,是讨债鬼……薛存芳面色古怪,讳莫如深。
庭院里早已摆设好灯烛,足有半人之高,乃是为今夜守岁准备的。点灯只是薛存芳的托词,自有杂役将其点燃,不过他记得薛黎一贯喜欢看这灯。
一道火线如蛇一般自下向上蹿升,又如一道闪电,于瞬息之间攀顶,灯烛大且高,一片丰沛的火光煌煌燃烧,轻易驱散了夜色,将整个庭院映得一如白昼。
薛存芳放眼远眺,这时家家户户皆点燃了庭燎,墨蓝色的天空和底下这片城池之间出现了一道泾渭分明的线,那线是一种温暖的橘黄色,浅浅流动着,如一尾蜿蜒着伏于城池之上,鳞片莹亮而清润的龙。
正是:夜如昼,不欢寝。
用过团圆饭后,众人一起巡酒。
二夫人为他添酒,三夫人为他捏肩,四夫人为他纤手破新橙。
薛存芳坐享其成,泰然处之。
而大夫人坐在对面,拿出了算盘,翻开了账本,和他一起梳理今日收回的这笔账。
只见韩缃十指蹁跹,拨动玉珠如手挥五弦,大弦嘈嘈,小弦切切,嘈嘈切切错杂弹,连成了一片,其声如疾风骤雨,其势却如渊渟岳峙,一面有条不紊地从口中吐露出一个接一个数字……
薛黎看得直了眼。
三位夫人手里的动作亦渐渐缓了下来,薛存芳偏头咽下一块四夫人送至唇边的橘瓣,格开肩头上二夫人的手,轻轻拍了一下,笑道:“你们都看到了,这侯府上下满门的生计究竟握在哪位人物手里,都围着我作甚?去伺候大夫人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