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玄都垂眼看着宋无黯眼梢处的倔强神色,觉得有两分可爱、又有两分熟悉,这种感觉——极其有趣,他眼底暗光流动,一瞬的兴致飞快地滑过水面又潜入深处,仿佛伏在暗处掠食的蛇。名锋未成刃未开,他偏爱做开锋人。
只在吕玄都情绪猛然高涨的一瞬间,宋无黯出手了。九枚暗枚脱手而出,悄无声息地穿过空气,引动一丝不同寻常的波流。吕玄都眼前一亮,以扇相迎,这是真真正正的暗枚,他手中那把寒铁作骨的扇子很快就被飞旋的暗枚划得七零八落,他朗声笑道:“妙哉妙哉!阿拂进境飞速!”
吕玄都不顾体内被他压制已久的剑意,硬是提了六成功力在寒铁扇上度了一层罡气,瞬间震开了八支暗枚,他故意放过的那支暗枚从他腰间穿过,狠狠地钉在了树上,其上劲力非常,整支暗枚都没入树体。他照着自己腰间那个汩汩流血的血窟窿比量了一下,直径寸许。吕玄都露出一个笑容来,那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眼荧荧闪光,他盯着宋无黯平静无波的眼眸细细品味:“出手如此,方才配得上陀罗的名号。无黯啊无黯,你真是有趣——你可以在暗枚之上淬毒,可以结合撒豆成兵之术,还可以结合你的暗天雷。”
吕玄都退后两步,因着他强提六成功体,尚未被化解去的剑意冲破了他体内的压制,顺着经脉窜动起来,这剑意极为阴柔,不会损伤经络,却能寸寸寒透骨、刮肺腑。他生生忍着体内作乱的剑意,扶着身后的柏树勉强站直:“你为名锋,非我所铸,虽有不甘,却总不忍心将其折断毁弃。如今名锋收锋,我偏要为你开锋,今日才是个开始。”
宋无黯那双眼睛如深潭,清澈无比而不生波澜,吕玄都想若是离得近了,必然能从中寻到自己如颠似狂的模样,他听见宋无黯非常冷静道:“今日许是开始,但亦是结束,开锋也好,收锋也罢,总之,与你无关。”他从千机匣中取出一只荷包丢在他脚下:“给你的药费,自己收好。”
吕玄都肆意地笑起来,双指一并,身后合抱粗的柏树登时折断,他夹起那枚遗落在树木间、沾满了他血液的暗枚轻轻吻了一下:“这是你给吕某的礼物,吕某一定会好好保存。”
“你这样,真像个疯子。”
宋无黯依旧神色淡淡,仿佛看一个全然无关的陌生人,即使对面的人伤重非常,他依旧面对着吕玄都,谨慎地向后退走,并不肯再将后背露给他。
吕玄都自顾自道:“你知道,为什么我要从越凤策手中救你吗?不止是因为我想要红玉玉壶,甚至,红玉玉壶反在其次。我想要你的眼睛,想要你的手!若是还没得到就毁在别人手中,实在太可惜。”他轻轻抹去暗枚上的血迹,唇角微微地勾起来,此时看着却像是某种猛兽缓缓地展露了獠牙,他说:“我要告诉你一件事。第一,我给你看的各耆王城地图是假的;第二,你的心上人沈葳蕤活着,这两件事中只有一件是真,你猜是哪一件?”
宋无黯终于猛地顿住了脚步:“吕玄都!你莫要欺人太甚!我不会再信你的话,绝对不会!”
“那你就要说到做到。”吕玄都死死地盯着他,桃花眼中似乎要滴出血来:“不要相信我,一个字都不要信,因为就连我自己都分不清自己在说真话还是假话,就连我自己都不信自己!”
他忽而大笑起来,笑得极痛快、极恣意,长袖临风,衣襟带血,处处狼狈,却依旧挺拔俊秀,好似摇落花雨的一株桃树,点点红,点点血,点点心碎。
第十七章 意不平
吕玄都扶着断木咳血时,林中死战胜负已然分销。北雁若浑身染血,步履蹒跚地走了出来。吕玄都了然地看着他,朝他拱了拱手道:“恭喜北馆主。”
北雁若擦干了唇角的血迹,冷飕飕地瞥了他一眼:“另一个人呢?”
“道不同,不相为谋。”吕玄都笑了一下:“左右他只是个可有可无的陪衬罢了。”
北雁若看了看他腰上血流不止的伤口:“这陪衬倒是伤你伤得颇重。见我出来,你似乎并不惊讶。”
“我要的东西已经到手了,谁输谁赢,谁死谁生,与我无关。”吕玄都将手挪开,将腰间的伤口露出来给他看:“他留给我的这个伤口,是不是非常漂亮?已经很多年没有人留给我这么有纪念的东西了。”
北雁若了然地点点头:“你是个疯子。”
见北雁若一瘸一拐地走远了,吕玄都一边拨弄着腰间的伤口,一边把玩着指尖那支暗枚,他坐了大约有两刻,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只信号弹来,抬手引燃了。他看着其中喷薄而出的粉红色烟尘盘旋升高,缓缓淡去,仿佛一场不醒的迷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