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_作者:王孙何许(64)

2019-04-28 王孙何许

  是夜风声呜咽,隐隐狼嚎像是谁嘶哑的痛哭。

  这之后,贺兰昭本人也在一次交战中险些丧命,战友看他还有一口气,在收兵时把他拖了回来,当时他肩上中了两箭,腹部被人捅了一刀之后又横着狠狠一拉,登时就被开膛破肚了,他那个战友一边手忙脚乱地把他横流的肚肠塞回肚子里,一边小声叨叨:“别死啊,千万别死啊,死了我就白背了。”

  贺兰昭当时整个人像个血葫芦一样,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肚子被人搅来搅去的,迷迷糊糊地想:他娘的,我肠子呢?

  他感觉自己被人拎着脚像抬死猪一样抬了起来,过多的失血和过重的伤势让他神智不清,眼前发黑,听声音也像隔着一层水一样迷蒙不清,耳边嘈杂无比,他只能隐约听见一句:“别死啊。”

  别死。

  他什么也看不见了,黑暗中眼前却浮现出一个人的影子来,那人抱紧了他的腰,像快淹死的人死死抱住海上的一块浮木,那人面如冠玉,却双眼通红,他祈求他:“贺兰昭,你别死。”

  贺兰昭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一挺身吐出一口血来。

  他被转到了伤兵营里,过了几天,一个跛脚的战士嚼着烟叶蹭过来:“兄弟伤得挺重啊?”

  贺兰昭刚缝了肚子,捧着肚子叹了口气,一句三倒气地:“这不战事吃紧吗……着急忙慌的……刚生完,连月子都来不及坐……就打仗来了。”

  战士扑哧一声乐了:“你这嘴也太贫了——兄弟,我认识你,你是不是姓贺兰?他们说你打仗跟不要命似的,狠劲儿都出名。”

  贺兰衍虽然平时动不动就拿烧火棍抽他,但既然对他这么满意,贺兰昭就不想让他失望。

  他想活得像他,也想死得像他。

  再者,战场若无勇,贺兰衍他老人家容易半夜在军帐里显灵,然后拿烧火棍继续抽他。

  贺兰昭笑了笑:“命嘛……还是要的,老家有媳妇……等我回去娶呢。”

  那战士不笑了,良久,露出一抹愁容:“我还没媳妇呢,这就跛了脚,以后也不知道找不找得着。”

  贺兰昭有气无力地笑了笑,肚腹上的伤口针扎刀割一样疼,这天也热,若是化脓了,长虫了,能不能活下来也全看命数,他上战场的时候杀红了眼,从来没想过生死的事,也来不及想,但是当伤势危急,命悬一线的时候,心里却总有口气吊着,撑着他不能死——

  洛阳还有人等他。

  贺兰昭盯着伤病营的帐顶,虚弱让他这几天一直都昏昏沉沉,清醒的时候很少,当下他又困了起来,昏睡过去之前他想,来之前答应他了报平安,这会儿北疆连个驿站传书的都没有,他想报也没法报,还让那人一直担心着……

  他睡着了。

  云棣接到贺兰衍牺牲的讣闻时像被人敲了一闷棍一样,反复念叨“怎么可能呢”,谁的话也不听,回自己房里待了一下午,出来的时候像一下子就老了,抹了一把脸,对云玉哑声道:“收拾一下,我带你去你义父家。”

  贺兰夫人不是个哭哭啼啼的弱女子,跟着贺兰衍在北疆吃了二十来年沙子,丈夫儿子都从了军,生生死死大半生,对这种事早有准备,况且贺兰衍虽然性子粗糙,对家里心却极细,临行前把后事悄悄安排得分明,此时贺兰夫人虽悲戚,却不至于哀毁,从贺兰家回来后,云棣道:“你义父已经……如今昭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洛阳城就剩你义母一个人,咱们必须养她,你以后对你义母,要视如你生母一般侍奉……你怎么了?”

  云玉的脸死灰一样惨白,连带着嘴唇都失了血色,他低声道:“儿明白了。”

  云棣叹道:“生死有命,你也不必过于担心昭儿。”

  “他不会的,”云玉贸然开口,“他答应我活着回来。”

  云棣看了看他,摇头苦笑起来:“他答应你……你们还是太小了,没经过事儿,当年爹和你义父在军中,从来没做过这种约定,生死这种事,谁能答应谁呢……”

  “他说他会活着回来就一定能活着回来!他从来没答应过我他办不到的事!”

  云棣一怔,为着儿子二十多年来唯一的一次大声顶撞:“你……”

  云玉面无人色,唯有一双眼睛血红,他弯着腰,极痛而难以自抑一般拉风箱一样喘着气,身子晃了晃,颓然跪倒在云棣面前。

  将近两年来,他没有一天不处于惊惶忧怖中,他想起贺兰昭临走的时候答应给他报平安,结果两年来一丝音讯都无,他等啊等啊,等来了贺兰衍的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