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_作者:王孙何许(66)

2019-04-28 王孙何许

  他在与云玉的书信往来中提及这件事,他觉得尔朱荣的欲望可能不止出将入相那么简单,他的狼子野心,厉兵秣马的手笔都让贺兰昭不安,但尔朱荣的确骁勇非常,勇略过人,披坚执锐,手握千钧之器,是邪是正亦未可知,可贺兰昭究竟还是提防得太浅了,他太年轻,沐血雨而来,却没有经过所谓“阴谋”,不明白窃国者侯的道理,万人鲜血才能成就泼天尊贵。

  武泰元年,尔朱荣纳费穆之谏,欲以祭祀为由集文武百官于河阴,一举杀之,废当朝太后与幼主,清洗朝廷。此计一出尔朱荣心腹皆震悚,贺兰昭惊于尔朱荣的狠戾毒辣,当即决定与尔朱荣誓死决裂,他知道自己不过尔朱荣麾下一将,无法与尔朱荣抗衡,唯一能瓦解这个疯狂计划的只有泄密,于是连夜将此事前后写成书信秘密传出寄往朝廷,另写一份书信寄给云玉,他知道即使这个计划因泄密失败,尔朱荣也不会被此事扳倒,反而自己很有可能被因不忠而被尔朱一党清理掉,如果云玉知晓此事则势必会被卷进争斗之中,但他又实在不放心身处庙堂的云玉,只在信中婉转说道近日不管发生什么,万万不要离开洛阳。

  然而贺兰昭错估了尔朱荣的谨慎。寄往朝廷的文书被中途截获,尔朱荣大怒,打算清理“叛徒”,以儆效尤。

  贺兰昭看到那封被截的文书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没有活路了,他知道自己无论事成与否都是一死,因此内心还算平静,走到今天也没什么后悔的,只是遗憾无法阻止一场疯狂的屠戮,但也庆幸自己给云玉的书信没有被截,能护他一人也好。尔朱荣的军帐里一片死寂,人人都睁着惊恐迷茫的眼睛不敢出声,他在进帐之前看了一眼天,早晨的天湛蓝高远,晨曦发出银白色的光芒,他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

  多好的天气啊,适合送一送他。

  他只是遗憾没有痛快地死在战场上。

  他自幼习武,身体强健,却没受过熬刑的训练,因而受刑的时间也就格外痛苦漫长。四月的天气尚且带着料峭的春寒,他只穿着一件轻薄的单衫,在晨曦里,在众目睽睽之下熬刑。

  他明白尔朱荣的用意,杀鸡儆猴,刑罚都是怎么疼怎么来,用完刑就杀,因此也不必在意彻底破坏人的身体,尔朱荣想要惨叫,哀嚎,横飞的血肉,需要彻底激起人的恐惧和敬畏,让他们再不敢背叛他,但贺兰昭不太想叫,为了忍住酷刑下的惨叫他无意识地咬破了舌头,血顺着嘴角流到脖子,刽子手以为他咬舌自尽了,往他嘴里塞了块布。

  大块烧红的烙铁按在人的肌肤上,从肩至胸再到肚腹,在阳光下腾起一阵刺眼的白雾,空气里弥漫着皮肉烧焦的味道,贺兰昭无意识地拼命挣扎,他的肺被钉进去了几根铁钉子,脖子被紧紧地勒住,这样会让他痛苦时喘息得更加艰难,越努力呼吸,肺就越重地摩擦着粗粝的铁钉,他在排山倒海般的剧痛中用头去砸身后的柱子,在短暂的失神之后他听见尔朱荣冷冷的声音:“挑开。”

  他没法说话,尔朱荣只能听见贺兰昭喉咙里破碎的、夹杂着呻.吟痛呼的怒骂的音调,他痛恨看见贺兰昭的眼神,他曾经欣赏过的那狼一样凶狠的眼神,于是他说:“挑开。”

  刚刚被烫成焦黑一片的伤口被用刀慢慢地强行挑开,露出一片模糊的血肉。贺兰昭终于失去了那样的眼神,也失去了怒骂的力气,刽子手往他脸上泼了一碗水,泼醒了昏死过去的他。

  尔朱荣说:“用热水。”

  这不是刑讯逼供,这是一场公开的临死前的折磨,没有节奏,不给人喘息的机会。沸腾的滚水顺着被挑开的鲜红皮肉浇下去,而贺兰昭只有虚弱地痉挛。

  这场凌虐在灿烂的阳光下进行,因为缺少濒死的惨叫而死一样的寂静,这沉默甚至带有一种神秘的仪式感,像古老的祭祀,祭权欲,祭杀戮,祭背叛,祭道义,祭苟且与死亡。

  尔朱荣说:“把他写信用的手砍了。”

  此时的贺兰昭已经没有一点活人的样子,他被折磨得像个只剩残肢的鲜血淋漓的人偶,只有微微翕动的胸脯能证明他还有一口气,尔朱荣扫视了一圈噤若寒蝉的部下,不由得心里生出一丝悲凉,他觉得自己总有一天会众叛亲离。于是他说:“放到下午之后枭首,头挂在军帐外。”

  人群作鸟兽散,贺兰昭独自一人被捆在木凳子上,坐在尚有春寒的四月微风里,熹微的晨光已经消散,正午的太阳艳得人睁不开眼。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一点一点消散,他甚至没有呼吸的力气了,每一次微弱的呼气与吸气都在蹂.躏他插着铁钉的肺,断面的还是撕裂的伤口都已经痛得麻木了,他只是虚弱,每一秒都比上一秒更加虚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