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扬起下颌,以那满是猩红,却又异常明亮的一双眼睛,定定注视着稀薄日光下,从枕那张错愕,难以置信,甚至渐渐转换为恐慌无措的面庞。
“你……你……没有……”
从枕颤颤伸出一指,试图对准眼前之人如虎狼一般,凶煞狠戾的面容。
可惜他没能将手腕抬起,已随胸前裂口的不断崩开而踉跄着,摇晃着,不受控制向后颓然倒去。
自身尚在沸腾的血肉之躯,被血脉相连的同族中人徒手撕裂——那种剧烈痛楚所传递而来的感觉,他还是第一次体会到。
从枕勉力将双眼睁至最开,那一寸目光当中混淆不定的仓皇失态,终是由一种异常平静的心绪所取而代之。
“已经说这么多了,从枕……你还没明白那些话中别有的含义吗?”
薛岚因单手撑在棺盖边缘,倏忽一个纵身翻跃下地,伸开大手,轻轻垫在浑身发颤的晏欺脑后,继而小心翼翼地,将他从雪地下方横抱出来,紧紧纳入怀中,仿若终于寻得那遗失已久的珍宝。
直到二人相贴一处,男人臂弯源源不断传来的温暖渡向晏欺冰冷僵硬的身体,他才在一片模糊当中勉力回神,正对上薛岚因黝黑灼热的眼睛。
他怀疑是自己又在做梦。眼前的薛岚因,和梦里所遇见到的,并无任何明显的差别。
他满身都是伤痕,有些四分五裂的地方未能愈合完全,细细望去,甚至能清晰探得其间森森可怖的白骨。
所以面前的他,更像是被拆分撕裂无数次后,又被重新拼合起来的一道幻象。
晏欺呆呆凝望着他,连带眼神都在一并脱力泛空。薛岚因却顾不得那么多,大手一捞,便将人彻底护入怀里,不再予他丝毫逃离的缝隙。
两人同时抬头,晏欺在看薛岚因,薛岚因却微微侧目,转看向一旁险些跪坐在地的从枕。
活剑族人的生命力,当真是顽强到了极点。普通人在被全然贯穿心脏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撑到现在还未死绝。
而从枕这厮也是厉害的打紧,他仿佛还剩下无数口气,为着他心中念想的劫龙印,为着他至今也未能开解的那些心结。
“你真的知道……要怎样才能解开劫龙印吗?”
薛岚因一字一顿,为让他听得清楚,听得明白,刻意压低嗓音,极尽缓慢地说道:“我记得你曾亲口说过,子母蛊之间,必定需要两者相互呼应。”
从枕胸前背后,尽是数不清的殷红血渍。那些活血自伤口处汩汩涌出,不多时便将外表一层厚袍生生灼烧为片片粉尘。
“我的确说过。”他毫不否认,甚至为此倍感骄傲与自豪,“一个传承祖上所有血脉的活剑族人,永远会与子蛊的存在相依为命,同生共死。”
“是,没错,你是货真价实的活剑族人。”薛岚因道,“你身上有子蛊,有活血……但凡是祖宗留下来的东西,你每一样都不缺。”
从枕眸色一动,好似不懂他想表达些什么。
可薛岚因也是厌极他这副模样,因而抬臂一收,那沾满鲜血的手掌自他心口狠戾抽出,活血惊人灼烫的高温洋洋洒洒,瞬时溅得遍地冰雪一并消融。
“可我和你不一样。”薛岚因沉声道,“早在十七年前,死在洗心谷底那一刻起,在我身上就已经没有子蛊存在了。”
从枕双眼赫然睁大,但是很快,又刻意将目光收了回去。
“怎么可能。”他无谓笑道,“你……”
“遣魂咒借人残魂复生再造出来的血肉,不可能与活剑族人最初的身体保持一致。”
薛岚因面无表情,木然出声将他打断:“我骨血当中寄生百年的子蛊,早在被厉鬼刀彻底撕碎的那个时候,就跟着一并销毁了。”
——这一回,从枕是当真有些愣住。
他犹自僵滞地站定在原地,胸前半掌宽的猩红裂口,彼时正随活血的沸腾而不断扩展延伸,仿佛是要一路侵入到骨髓深处。
“你要通过献祭同族人的方法,来破解劫龙印的最终谜底。”薛岚因顾自上前,一动不动望着从枕道,“那你有没有仔细想过,如今所现有的,仅此唯一的活剑族人——是你。
“只有你……而不是我。从枕,你明白吗?听得明白吗?”
“不……不是……”
从枕大力摇了摇头,因着薛岚因的不断逼近而站直腰身,而后一步一步接连后退,直到抵向雪中冰冷干裂的树根,他终于将脑袋抬了起来,正视薛岚因的眼睛,以确保这并不是一场荒诞无稽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