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突然深沉起来,花倾尘怔了一瞬,略一沉吟,极认真地回道:“睡觉。”
唐景虚忍俊不禁,却点了点头:“不错,我的确是在房中睡觉。”
“睡一整日?”
“嗯,一整日。”
“八百年来都是?”
“八百年来都是。”
犹豫了片刻,花倾尘轻声道:“师父是不愿在这个日子想起什么吗?”
唐景虚深吸口气,缓缓吐出,摇摇头:“不是不愿想起,而是急于想起,可我……却把他们忘了,做个梦,就见着了。”
“他们?谁?”花倾尘下意识问道,“怎么会忘了?”
唐景虚回眸,淡淡说道:“我爹和我娘,倒也不算是忘了,只是太久了,记不清了。”
沉默了片刻,花倾尘定定地望着唐景虚的侧脸,出声道:“那此刻,师父还与我在‘醉春烟’喝烧刀子,是不打算见他们了吗?”
“醉倒了,不就睡着了?”唐景虚哂笑。
本以为自己都如此煽情了,花倾尘应该不至于闹着要回溪云山,不曾想,下一刻他居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唐景虚瞪直了眼,一时竟没明白他这是被自己感动哭了还是闹哪般,呐呐地问:“你……你哭什么?”
花倾尘泪眼汪汪地望着他:“师父,你甘愿下山买醉都不愿让我见和尚吗?”
“我……”唐景虚只觉一阵牙疼,这小狐狸怎么撞上和无那有关的事就精明成这样了?他这都拉下脸皮,用上苦肉计了,都没能把花倾尘的心思拨回来,还想要他怎样?
花倾尘哭哭啼啼道:“师父起码记得,尚且可以梦到,可我呢?我就知道自己是四界仅存的九尾妖狐,我族灭亡之际我还未开智,除了落汾是出于本能知道那是我族珍宝,其它的我一概不记得。唯有和尚,他是我记忆里唯一的残留,我不怪他当初执意把我推给师父,可是师父,我已经好久好久没见过他了,我怕,怕再久一点,我也记不清了……”
曾经拥有,尚可缅怀,可失去的痛则是痛彻心扉的。
不曾拥有,满是艳羡,便是失去的彻骨心寒也渴望。
两厢对比,谁又该比谁好点呢?
唐景虚哑然,正欲开口劝慰,花倾尘先一步接着说道:“而且……和尚那张脸那么合我心,怎么就不让我多看看呢!我……我又不会把他给吃了!躲着我作甚?”
唐景虚:“……”
说来说去,这小狐狸果然还是惦记着无那那张脸。
眼前浮现无那古井无波的面容,唐景虚陷入深思,他一直觉得,无那那样的人,只适合出现在墨画中,墨笔蘸墨点水,在画卷上用极淡的墨色晕染而成,他俊美得不可方物,但他却总是没有一丝温度,他把一切都藏了起来,这世间浮尘似乎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泛起他心头的涟漪。
但转念一想,唐景虚惊觉自己错了,这只天真无邪的小狐狸的存在,对于无那这个冷冰冰的精致人偶而言,似乎是唯一一个特殊的例外,同时,他也注定是一个意外。
“师父,我……能回去吗?”唐景虚蓦然没了声音,花倾尘梨花带雨地抽噎道。
见小狐狸红着鼻尖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唐景虚心头不由一软。
当年,无那将花倾尘从狼藉之中带出来,成为他开智后真正认识的第一个人,就像是小鸭子破壳后会把第一眼看到的动物当成母亲,花倾尘兴许也是这样的。于花倾尘而言,无那确实是完全不亚于任何一个人的存在。更何况,第一眼看到的是那样一张足以刻入心尖的脸,岂可轻言遗忘?
可这是建立在被掩埋的残忍真相之下的情谊,若是有朝一日撕开了那层遮掩,此刻的深情厚谊反倒会成为他们彼此的绊脚石,无那刻意避而不见就是想让漫长岁月把这情谊冲淡,然而素来大大咧咧的花倾尘竟会对他如此执着,怕也是躲不开“命”这残酷的字眼。
唐景虚把心一横,冲酒坛抬抬下巴,道:“倾尘,你醉了,天亮后我带你回去,我醉了,天亮前你带我回去。”
花倾尘一顿,破涕为笑:“师父,那你可得悠着点儿!”
月上树梢,一名身着素色僧袍的赤脚和尚敲开了溪云山上小院的门,他双掌合十对门后的殷怜生微微颔首:“殷施主,打扰了。”
将无那迎进门,殷怜生僵硬了一整日的面色才稍微松了些,他望了眼天色,暗自思忖着待无那超度完虞安临,便去“醉春烟”把唐景虚带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