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今的修为已勉强可说是到了小成境界,沉浸在某件事物中时,五感更是敏锐。便如现在,他能听到周敛均匀和缓的呼吸,能察觉到周敛每一次眨眼时睫毛颤动的弧度,也能比往常更明白地感受到……
周敛此人,不说性情如何,单论皮囊,能给人带来多强烈的冲击。
那些原本因年深日久的相处而被他忽略的东西,一一在他的画笔下重现。
与初见惊鸿一瞥的惊艳不同,这种感觉更细腻,也更持久。像是无意间打开了一坛长久封存在地底下的酒,未及品尝,四溢的酒香便已足够醉人。
沈梧定了定神,笔尖轻扫,开始描绘那人易画难工的眼。
易画的是他眼尾微微上扬的那点勾人弧度和根根分明的眼睫,难工的是那眸中的光影变幻和周少爷与生俱来的,傲慢得理所当然的□□。
他不由得屏住呼吸,仔细看了周敛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落笔。
笔锋轻幽而温柔地落在纸上,恍惚间,就像在那人的眼睛上落下了克制的一个吻。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转瞬间便消融在了周敛瞧不出情绪的眼里。
最后一笔落下,沈梧微微吐出一口气,直起身,左右看了看,确认并无什么大的不妥之处,这才望向窗边的周敛,方才平静下来的吐息忽而又是一乱。
周敛还是方才那个姿势,如凝固一般,黄昏时分绚烂的夕色把他笼在其中,神情与沈梧墨迹未干的画上的人如出一辙,叫人一时之间竟难以分辨,他与沈梧面前的那个,谁才是真正的画中人。
两人无言地对视了片刻,周敛先若无其事地错开视线,道:“画完了?”
他的声音有些微的哑,沈梧冷静下来,道:“嗯,多谢周兄。”
——不过他为什么要感谢他?
周敛便端着他烟萝派掌门人的架子,矜持地走过来,还颇有礼数地询问道:“可否容我欣赏片刻?”
那自然是可以的,沈梧没有异议,往后退了一步。
周敛低头欣赏了一番他的大作,倒也没挑他的刺,鼓励似的说了一句:“还蛮好看,像我。”
——沈梧一时竟然分不清他这是在夸他自己还是在夸他的画。
他欲言又止地看了周敛一眼,又听周敛一点也不委婉地道:“可还是比不过我。”
幸而沈梧胸腔里头的是一颗生机几乎全没了的心,不会因为他这句不客气的评语而觉得伤了自尊,甚至还点头表示赞同道:“这是自然。”
周敛很满意他的识趣,赞赏地看了他一眼:“那便请沈郎君兑现承诺吧。”
“好…”话音未落,沈梧忽觉哪里不对,看着周敛道,“周兄的画呢??”
虽然他承认自己技不如人,可连对方的作品都没看过便要认输,这说出去面子往哪里搁!
他已经没有心了,可不能连面子也没有了。
周敛十分镇定,还有些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我的画,你不是已经看过了么?”
沈梧寻思了一番,没想出个所以然,茫然道:“在何处?”
他方才也没见着周敛挥毫泼墨啊。
周敛:“方才你看见的那株石榴,便是我画的。”
沈梧震惊道:“怎么可能?”
周敛用白开水一般平淡的语气反问道:“为何不可能?”
又说,“阿梧,你以为我是你么?”
沈梧先是被这一声久违的称呼引得鼻子蓦然一酸,又被他后面那句理所当然的话噎了一下,片刻后才分出心神来关注另一件事:
“周兄怎会想到画这个?”
周敛淡然道:“我回朏明的时候,它已经死了。”
他轻描淡写地略过这一茬,把跑偏了的话题又拽回来,怀疑道:“莫打岔,你该不会是想耍赖吧?”
沈梧做好了被狠狠坑一把的准备,并不出言反驳,只身体力行地表示自己绝非出尔反尔的人:“周兄想让我做什么?”
周敛却轻飘飘道:“你即刻便和你那个朋友下山。”
沈梧怎么也没想到,他这般折腾,提出来的居然只是这么一个毫无挑战性的条件,反应了一下,忍不住向他确认道:“周兄?”
周敛懒懒散散地“嗯”了一声:“说,周兄听着呢。”
沈梧:“……”
周敛等了一会,没等到下文,便不客气地开始撵人:“既然无话可讲,你便现在下山吧。”
沈梧吃惊太过,以至于没忍住说了句废话:“为何要我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