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山腰时,周敛忽然止步,头微微一动,像是要转过来,最终却没有看他,盯着前方,声音有点发紧,道:
“阿梧,你也不信当年那件事,是师父做的,对吗?”
哪件事?
沈梧眼前闪现出面目全非的谶都,和在朏明度过的十年光景,好半天才低声道:“是,我不信。”
“嗯,那就好。”他似乎是松了口气,又重复了一便,“那就好。”
然后他又不说话了,行至宗门内,一直到两人即将分别的时候,他忽又冷不丁地道:“方才我话还没说完。”
沈梧:“……”
他心想,那你就不能挑个好的时机说么?嘴上却一派温和地道:“大师兄请讲。”
大师兄又心事重重地闭上了嘴,踌躇了一下,才道:“去你院里说。”
沈梧:?
好罢,也没什么不可,左右多走几步路的是他这个一身懒骨头的大师兄。且他二人杵在大门口,时常有仆役经过,也委实不是说事的地儿。
于是又到了沈梧暂居的那个小院子里,此院名叫“篱喧”,谓鸟在篱边喧噪,实则不仅没有鸟,连个蛐蛐儿也没有。是个十分清净的地方。
把小院的门一关,更是连远方隐隐的人声也屏蔽了。
两人相对而坐,沈梧给周敛倒了杯茶,见他迟迟没有开尊口的意思,只得道:
“大师兄?”
周敛如梦方醒,双手捧着茶杯,却一口不喝,只是捧着,似乎是想从中汲取一点热度。沈梧眼睛尖,轻易便注意到了,他的指尖,正在微微颤抖。
也注意到了与他还算平静的面容极不相符的,有些紧绷的身体。
他忽然觉得心头一紧,直觉周敛会问出让他没法回答的问题,正要亡羊补牢一下,就听周敛缓慢地,甚至是有些艰难地道:
“你从一开始,就不相信师父会做那种事,对么?”
沈梧一下子被他这句话钉在了原地,他隐隐猜到周敛接下来要说什么,可事到如今,说谎已无用处,他只得道:
“是。”
周敛的面色瞬间白了一下,捧着茶杯的双手也猛地收紧,指节都因过度用力而泛出不正常的白色,他咬着牙,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面蹦:
“那你当初离开,是不是,是不是……”
是不是因为,那时就已中了捕灵?
他难得地结巴了一下,他到如今这个地步,见过的大风大浪已不在少数,可此时,却连这么一句不过一二十个字的话,都说不出来。
沈梧的脸色不比他好看多少,下意识地想要否认,终于还是点了点头,道:
“是。”
周敛的面色又白了一层,他迅速扭过头,却还是叫沈梧看见了他骤然红了的眼眶:
“谶语花,根本没用,是不是?”
“不是。”他话音未落,沈梧就飞快地否认了,又强调了一下,“有用的。”
他冲周敛笑了一下:“若不是因为大师兄,我早已经死了。”
“这不一样。”周敛截然打断他,“我昨日都看到了,身中捕灵之人,若是能在神魂离体的三天之内寻到合适的肉身,是可以重新过来的。”
可他昨日查看沈梧的情况,见到的却是沈梧的神魂被紧紧地束缚在这具生机全无的躯壳内。
@ 还有缠在那虚弱的神魂之上的,如一团摇曳的火焰的花。
他情绪俨然有些失控,沈梧心里也不大好受,只是他已然这般过了十年,多少还是要比乍然得知此事的周敛冷静一些,平淡道:
“是一样的。捕灵是在你我踏入谶都那日发作的,那时,谶都是个怎样的光景,大师兄莫非不知道么?我又去何处找到合适的肉身呢?”
周敛道:“还有三天,出了谶都,总有人烟聚集之地,总会有人经过……”
“大师兄,”沈梧略提高了嗓门,打断他,“且不说找到一具契合的肉身有多不容易,便是真有,我又岂能去抢别人的身体?那样,我和魔修还有什么区别?”
周敛哑声道:“我宁可你入魔了。”
“什么话。”沈梧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可是长梧子的徒弟。”
他犹豫了一下,手覆上周敛的手背,轻轻拍了拍,算是安慰:“生死有命,我如今还能站在大师兄面前,还有时间去做我想做的事,不已经是件幸事了么?”
周敛微微一震,安静了下来,低眼看了看那只瘦得不像话的手,想起的却是数年前初遇时,那个脸上挂着婴儿肥的矮团筋,那个时候,他的手还是养尊处优多年,有点肉嘟嘟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