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出征之前,洛伦佐就已命人抄录了这份副本。但它极端重要却又极端敏感,即使它确实扼制着教廷的咽喉,却也会使美第奇家族失去他们在账目管理上一贯忠实守信的名声。因此,在谒见教皇之时,佛罗伦萨的使节善意地劝告圣座,最好在独自一人时打开这份文件。据教皇近卫说,那一日没过多久,教皇的套房中就传来了花瓶碎裂的声响。
与此同时,东方的默罕默德率领海军包围了罗得岛,然后继续向沿意大利海岸航行,向发罗拉进军。四千名士兵登陆占领了奥特朗托城,随后是震惊世人的洗劫和屠杀。每一座城邦的士兵都开始躁动不安——即使这片半岛上的城邦之间从来不乏冲突与战争,但在土耳其人面前,流血的毕竟都是天主的子民。帝国皇帝、法国与匈牙利国王的使节几乎同时来到了美第奇公爵的军营前,在初步探问了公爵的意象后,立刻前往罗马求见教皇。形势发展至此,他们已不得不成为两方斡旋的中间人。他们赶上了最好的时机:在穆斯林的大军面前,教皇开始愿意听从任何合理的建议。
多方努力之下,双方领袖的会面很快被提上了日程。首先被呈递到教皇面前的是一纸情真意切的文书,由波利齐亚诺执笔。在负责了大半年的城邦事务后,这位古典学者波利齐亚诺终于得以做回他最擅长的事。他写道:“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使我们的国家免遭奴役,使人民和人民选定的领袖一起获得自由……请依据救主的榜样,凭借您的仁慈,将我们再次纳入天主的怀抱……”当教皇意识到他不能再要求更多的让步之后,和谈的日期终于被确定下来。
那是一场十分艰难的谈判。和谈的过程持续了整整三天,从开始到结束都贯穿着明争暗斗。双方在罗马城外会面,教皇的使节在最初试图让美第奇公爵下马为教皇的车驾执马缰,当然遭到了不留情面的拒绝。当双方都终于坐在谈判桌边后,教皇列出的条款更是让最圆滑的廷臣都无法保持脸上的笑容。梵蒂冈要求的赔款高昂得令人难以置信,并拿出了一份要求佛罗伦萨为接下来的“圣战”提供帮助的契约书,这些援助包括但不限于二十艘战舰、数十万弗罗林与三千名民兵。这样苛刻的条件当然无法获得佛罗伦萨人的同意,双方的争执据说维持了一整个白天,第二天的再次会面依然毫无结果。直到第三天,眼看毫无意义的争吵已再度持续到了午后,美第奇公爵拔出了刀鞘中的匕首,将它掷向长桌的另一头,将教皇的衣袖钉在了桌面上——
“我也是有脾气的,冕下。”洛伦佐·德·美第奇公爵平静地说,此后再也没掩饰过他的鄙夷和不耐烦。
这一事件被编年史家们认为是不可信的,人们很难相信始终以风度与优雅闻名的公爵会作出这样的举动;但毕竟他们谁也没有真的参加过那场会议。曾在场的人都被要求缄口不言,不能将谈判桌上的秘密向外透露分毫,直到洛伦佐去世,才有人将当时的情况简略地记载在了自传里。后来者只能通过这些零星的记述判断当时的情况,即使自传的语句中不免带有倾向本国领袖的成分:“公爵让教皇意识到,能让皇帝在雪地里跪上三天三夜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这是一个崭新的时代。最真实的力量不是耶和华,而是人。”
事实证明,许多时候,礼仪和美德在谈判中并不能为人们争取优势。双方都揭下假面之后,谈判反而进行得顺利多了。一天之后,罗马与佛罗伦萨终于达成了一致。佛罗伦萨表现出了足够的虔诚之心,为之前对三位主教的不敬之举道歉,并答应为之后的东征提供“适当”的援助。教皇以恩赐的口吻宣告停战,收回了曾经下达的绝罚令,宣布佛罗伦萨人仍是上主的选民。为了表示感激,美第奇公爵宣布他将把家族收藏的上千件圣物赠给教廷,包括圣人的碎骨、衣饰,和几幅传说中会流泪的圣像。作为回报,教廷授予公爵金玫瑰勋章,这是教廷所能给予世俗之人的最高荣誉。“愿我们的友谊如罗马和佛罗伦萨一样不朽。”当西斯笃四世将勋章别在洛伦佐衣襟时,他饱含深意地说。
为时一整年的战争终于结束,公爵与教皇互相祝福,新签订的和约被镶入银板,分别保存在两位领袖手中。至于这一次它能维持多少年的效力——谁知道呢?和约的签订就是为了撕毁,每个人都知道它有多么脆弱,没有人会真的将希望寄托在它身上。这个时代腐败,堕落,战争如同野草,永远不会被消灭。即便如此,当洛伦佐手捧装着和约的银匣走下圣殿时,他想到的是那个秋夜他曾对乔万尼作出的许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