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朽者_作者:Dew(111)

  这些古老的信件已经有数百年不曾被人翻动。当我小心翼翼地吹开封尘、打开信封时,信纸上曾用以吸墨的银沙仍在闪闪发亮。每一位“博纳罗蒂学者”都知道美第奇家族对他的重要性:这是他最重要的赞助者,乔万尼最初与最后的作品都献给了这个曾光荣显赫的家族。而洛伦佐·美第奇是家族中最先注意到他的人,许多人会这么形容他们的关系:乔万尼·博纳罗蒂之于洛伦佐·美第奇,就像阿佩利斯之于亚历山大大帝。

  我们世代的人们是如何记忆洛伦佐的?政治家、外交家,少数人认可他为杰出的赞助者与古物收藏家,更少数的学者则知道他精通多门古典语言,本身也拥有相当的艺术修养。“帕齐战争”之后,是他使美第奇家族奠定了在佛罗伦萨的绝对统治地位,又在后来那场旷日持久的战役中帮助皇帝与教皇对抗土耳其人,从而获得了“托斯卡纳大公”的尊号。在此后两百年,这成为了他的后代们世袭的头衔,直到家族在一百年前绝嗣,历代家主保留的信件才和他们珍藏的艺术品一起流了出来。

  作为君主,他最重要的遗产是佛罗伦萨的柏拉图学园与雕塑学园,前者是现代大学的前身,后者则是全欧罗巴最早的艺术学院之一;佛罗伦萨在他的有生之年始终是整个欧洲最耀眼的城邦之一,也是他将这座城市建设成了现在的模样。但正如米南德所说:“神所爱者不寿”,许多学者都曾想过:如果神允许他拥有更长的寿命,他也许能达到奥古斯都作为“建城者”的成就。无论如何,在建设城邦的过程中,乔万尼·博纳罗蒂与他达成过多项密切的合作,因此在读信之前,我猜想它们大概就是有关这些赞助事务的——然而,我错了。

  这些信是用希腊语写的,很久之后我才想到,这就是证实博纳罗蒂确实娴熟希腊语的证据,继而可以推断古希腊哲学对他艺术的影响——而我当时根本无暇顾及这些,我被极大地震惊了——现存的信件大多来自于“帕齐战争”时期,少数是其后洛伦佐出访其他城邦时与他的通信。博纳罗蒂将公爵称为“我的心”,事无巨细地询问他的情况,打听他的偏头痛是否复发,琐碎亲近得就和每一位留守家中的妻子没有两样。在和平年代,他还会给公爵——那时已经是“洛伦佐一世”了——寄去自己的素描,画纸背后是几行诗句,内容大多是请他尽快回到自己身边。

  鉴于我们对这位大师的个人生活一直所知甚少,我可以宣告:他在感情上对洛伦佐美第奇的忠诚,是已知关于他最确凿的事实之一。

  在这之后,我开始留意许多此前从未注意过的细节:部分博古学家一直认为博纳罗蒂的“雕塑语言”中暗藏着同性之爱的倾向(从前我一直觉得这是无稽之谈);我们知道博纳罗蒂写过一些爱情诗,但在生前从未公开发表过它们,这些诗的原稿都是人们在他死后从美第奇宫中发现的;洛伦佐的独子、后来成为教皇的朱利奥美第奇(人们对他血统的争议延续至今)对博纳罗蒂的深厚情谊,似乎比起门客而言,他们的相处方式更像亲人;当然,还有没人可以忽略的——乔万尼与洛伦佐葬在美第奇家族礼拜堂中的同一个墓室里。我曾以为这是大贵族向艺术家显示恩宠的方式,毕竟洛伦佐的祖父与大名鼎鼎的多纳泰罗也是这么做的。但在我看过这些信之后,当我再度走进这间墓室(这已经是佛罗伦萨颇受欢迎的景点了),我会忍不住想,洛伦佐的壁棺是否显得过于宽大了——在并排而列的两具石棺中,是否有一具是空的呢?

  我开始想象,在他们的青年时期,激情是如何震动了他们的生活,他们又是如何秘密地相依为命,岁月的枝桠如何紧密交缠,直到有人先行死去。博纳罗蒂活到了八十二岁,这在那个时代是罕见的长寿。即使在他生命的最后阶段,各地君主对他的邀约也从未停止;但是从圣历八十六年开始,他就再也不曾离开佛罗伦萨一步——要知道当他年轻时,他一直是艺术家中的漫游者。这画地为牢的四十年至今仍是学者们探讨不休的谜,但我想我已接近了答案:正是在这一年,洛伦佐美第奇去世了。

  也是在这一年,博纳罗蒂开始了他最后的工程:洛伦佐一世的陵墓,包括壁棺上的群雕与一座美第奇大公本人的半身像,人们打量这座以古典神话为主题的华美的陵墓时,他们会说:这是古典主义的再生、是新柏拉图主义的倒影,又或者是其他什么“主义”、“学说”的产物。但当我看着壁墓两侧排开的泣者像,我感受到了那股巨大的、无可弥合的痛苦之裂,哪怕时隔三百年,仍能在观者心中传来清晰的回声;我看到的是一段爱情故事的纪念物,由主角中的一位亲手凿成。你不能将它称作终点,主角们仿佛只是在此休息,投入了永恒睡眠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