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他不过十九岁,身上却已附会了太多传说。人们乐于讨论他少年时的诸种光荣事迹,比如十五岁时作为外交大使出访那不勒斯,一年后在威尼斯与总督会谈,尔后又受到了乌尔比诺公爵的召见……甚至有传言说当今的教皇都对这位光芒万丈的年轻人好奇不已。作为佛罗伦萨事实上的君王,他的权势和财富令人遐想,人们对他的慷慨和奢靡津津乐道,惊叹于他对各类艺术品的收藏——据说他新购入的那枚雕刻戒指便价值数千弗洛林;即使是在家族银行业业已萎缩的今日,他仍拥有为珍宝一掷千金的豪绰。至于那些有幸为他制作藏品的人们,大多都能在不久后拥有“大师”的头衔。
对于学徒乔万尼而言,有关公爵和他的财富的故事更像一则神话,是只存在于鲁特琴琴弦上的歌谣。即使他从未怀疑过自己终有一日能接到来自“家族”的委托——众人对他少年天才的赞誉是他信心的来源——但他也明白自己当下的水准仍远不足以使他进入家族的视野。好在他一向拥有令人难以置信的坚忍和耐性,这是每位向石而生的匠人所必备的品行。他等待着那一天,并相信它不会太远。
四月的那个午后,花园中涌动着橙花和栀子花的甜香。如果让宫廷歌手来记述这一幕,他们会这样吟唱:夏日浪漫,阳光如此之好,注定是奇迹乍现之日。而事实上,当那个人来到他身后时,乔万尼甚至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少年的心正落在他面前的那尊半成品上。那是贝托尔多今日委托给他的工作,一尊法翁的半身像。在同龄学徒仍在日复一日地练习素描和研磨上光油时,他已能接触到来自南部的上好石料,这让他在每一次下刀时不由得愈加谨慎。四月的阳光清澈而不热烈,光芒扑落在少年因专注而绷紧的脊背上,薄汗在他额上像碎钻那样闪耀。尊贵的访客站在苹果树的阴影里,望向不远处专心致志的少年匠人,一时竟不知道面前形容初成的雕像和神采奕奕的少年中哪一位更值得鉴赏。
“是法翁吗?”他开口了。
乔万尼一惊,立刻转过头,一眼就望见了那双蓝如青金石的眼睛。
“你在刻着的,”来人似乎为自己的唐突感到抱歉,微微放缓了声调,“是法翁么?”
将目光从来人的双眼上移开用去了乔万尼太长的时间,几乎称得上失礼了。他快速地收回眼神,答道:“是的,殿下。”
确认面前之人的身份并不太难。很难于可能出现在花园中的人选中找出第二位拥有这般气质的人,甚至在整个托斯卡纳都不行。他装束朴素,但贵气恰到好处地显现在这张曾被波提切利精心描绘的俊美面容上,那双他所见过最蓝的眼睛亦和画中一样光芒夺目。低下头的瞬间,乔万尼在心中念了一句赞美主,从此相信了那位大师的画工果然足以再现耶稣。
“介意我靠近看看吗?”——仍是一个温和的问句。
乔万尼这才注意到他的铡刀仍停留在雕像面部。他连忙侧身让开——这立刻被证明是一个相当明智的举动——因为洛伦佐·美第奇向前走了几步,一掀斗篷,径直坐在了他身侧的草地上。
忽然间,乔万尼第一次发现自己的作品拙劣得让人难以忍受,仿佛之前的每一次凿击都没有落在它应该落下的地方。公爵今年二十一岁,但他的双眼已注视过成百上千件大师的作品,这座石坯在他眼中会是什么模样?他握紧了刀柄,感到手心正渗出薄汗。
洛伦佐没有说话,乔万尼抬起眼,试图通过公爵的神情揣测他的想法。所幸鉴赏家并不像他想象中那样严厉,洛伦佐微微扬着眉,神情完全是赞赏的。
长久的注视以一声叹息作为结束。
“了不起,”洛伦佐看向他的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褒扬,“这是你独自完成的么?”
“是的,殿下。”
乔万尼将手背在身后,藏起了自己缠着绷带的手指。他接着说:“不过,还尚未完成。”
“但已足以让观者窥见灵光。”洛伦佐笑了,“恕我冒昧,你今年多大了?”
“十六岁,殿下。”
若有所思的神色浮现在公爵脸上:“难以置信。”
洛伦佐的密友会从他此刻的眼中辨出熟悉的神情,那是在发现一位真正的天才时才会浮现的光芒,如同寻宝人正在开启宝藏。乔万尼不动声色地挺直脊背,希望自己能显得挺拔一些。洛伦佐微弯着腰,使他能看见公爵的发顶。从这样的视角看去,洛伦佐的鬈发在阳光下熠熠如金,如同神话中拥有太阳光芒的阿波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