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天边晓月初升,无耻之尤沈遇竹才披星戴月而归。他迈过长廊,经过雒易栖身的庭院,举目望见卧房内漆黑一片,心知对方已然安歇。便心无旁骛在庭内静静站了一会儿。石阶下生着一丛雪白的夜兰香,趁着这四顾无人的深夜,幽幽地散发着不欲人知的芬芳。沈遇竹抿唇一笑,慢慢自廊下走了。
回到房内,又在灯下对筹划做几番推敲,对即将发出的信函做几番斟酌。自从齐国太后的艅艎死里逃生后,他才顿悟师父临终之前那句遗言的真正意义。
“谁能料到,‘委蛇’所指的竟是那般……”
沈遇竹自言自语,信手提笔,在纸上描绘那副昭示一切的图腾。草草几笔,勾勒出一对人身,又绘蛇尾逶迤交缠,绘日月以合易,绘星盘以列纵横,绘规矩以中绳墨,绘月中金蟾、日中祥鸟……谜底已昭然若揭,但应如何调动全局,才足以扳回这一城?
他托颔沉思良久,移目到画像中的人像之上,忍不住又提起笔来,为画中人添上一袭鬈曲丰盈的漆黑长发。左右看看,忍俊不禁,索性伏在案上,全神贯注、一笔一划地描画起来。
会当此时,却听房门戛然一声,竟是雒易推门昂然而入!沈遇竹惊得魂飞魄散,一把抓起纸差点没吞进嘴里。
雒易停住脚步,望着他惊魂不定的模样,狐疑地挑了挑眉。
沈遇竹面红耳赤,憋出一句:“你……怎么不敲门?”
雒易哑然失笑,懒懒道:“我看你也没在箕踞而坐*啊!”
他往前迈出一步,却见沈遇竹愈发如临大敌,攥着案上一页纸不肯撤手。雒易眼眸一转,泰然自若地反问道:“军务机密?”
沈遇竹知道他误解,暗自松了一口气。索性顺水推舟,当着他的面将画叠起,递到烛火之上点燃,一面笑道:“自然是绝密。”他垂下眸子,轻笑道:“若事有泄露,我此生休矣。”
雒易若无其事地应道:“原来如此。”不动声色地踱步到棋枰旁,挟起一枚棋子,出手如风般掷去,“刷”地打熄了烛火。沈遇竹还未反应过来,手中未燃尽的画已被一把夺了过去!雒易将纸抖将开来,一面冷笑道:“我倒要看看是何等机密,让你这样沉迷——”
话音骤然而止,雒易微瞠双目,不可置信地望向画上的人像。但见其鬈发如云,深目高鼻,剑眉入鬓——
那分明正是他自己。
沈遇竹俯首羞愧无地,紧紧扒着小窗,臊得像是要从这里跳出去,几近哽咽道:“……你实在是……既粗鲁……又失礼!”
雒易唇角抑制不住地往上扬,冷静苛评道:“笔法粗糙,尚有进步的余地。”一面仔细将画叠好藏入衣襟,拂一拂袖,从容自得地在沈遇竹身边坐下,微笑道:“你三日不来见我,就是躲在房内参详这等机密?”
沈遇竹耿耿不乐,垂眸洗盏沏茶,不肯应声。雒易不急不恼,一手支颐,望着他沏上新茶,递在自己面前,才慢慢开口道:“我打算去齐国,向姿硕夫人求解药。”
雒易一怔,敛容正色,听沈遇竹道:“姿硕夫人要谋夺齐国政权,除了扶持子息做齐侯之外,别无他法。她之所以下毒,其用意与其说是为了取我性命,不如说是希望能控制我做她的傀儡。”
“可是桓公之子已失踪了二十多年,她大可以随便拣选一个乖顺听话的心腹说是自己的子嗣,凭什么再选择已然和她决裂的你?”
沈遇竹道:“凭我知道九鼎的下落。”
雒易一怔:“你根本……”
“不错,师父生前从未将九鼎的下落告知于我,一直以来,我也以为自己并不知道。直到从王舟上死里逃生后,我才豁然惊觉,找到九鼎的关窍正在我自己的手上。雒易,你还记得留命馆地宫之下那两尾巨蛇吗?当日它为‘雷声’所惊,临死前呕出一件物事……”
沈遇竹一面说着,一面取来一只匣盒。打开一看,其中用丝绢包裹着一面黑沉沉的令牌,幽幽透着一股清冷木香气,牌面上赫然镌刻着人首蛇身的交尾图,日月星辰环伺四周,如地宫石壁上的图腾如出一辙。
沈遇竹道:“九鼎的地图,正藏在其中。而要解开其中的机关,非要借助姿硕夫人不可……”
雒易握起令牌端详,只觉其质地奇异,雕镂的工艺十分高超,图形虽不大,每一处却都是纤毫毕现,连人面上的微笑都栩栩如生,神采勃发,无论如何变幻角度,那双眼睛仿佛都在幽幽地追随着自己,令人观之入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