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蛇记_作者:周不耽(160)

2019-04-12 周不耽

  侍从将马匹赶进厅内躲避风雪,惊蝉指挥着侍从照料坐骑,打扫清理,拾捡木柴点燃篝火,醉鱼则殷勤地将车厢内的贵人迎了出来。姿硕夫人身披着一件华美昂贵的白狐裘,美丽的脸上冷若冰霜,像一座高贵的神祗款款走进室内,让这座灰暗废旧的厅堂都焕然生辉了起来。即便在连日逃难之中,她的妆容仍旧精致,衣摆依旧纤尘不染,一举一动都保持着举重若轻的冷静风度。然而那双艳丽的碧蓝眸子里时不时迸发出一种刺目的光芒,那是仇恨的怒火。

  她环视着这灰败的厅堂,破烂的门楣,腐朽的楹柱摇摇欲坠,一股子令人作呕的酸臭气味直钻进她的口鼻。风雪像是一群狡猾的野犬,从毁坏的窗门处钻进,得意洋洋地冲她扑咬来,脚趾又湿又冷,手指冷僵得像木头。她恨透了这样暗无天日的逃亡!这个时候,她本该惬意地倚在明亮的壁炉边,享用着丰盛温热的酒浆和肉羹——全都是因为那个肮脏的孽种,她再一次失去了一切。

  她诅咒着那个罪魁祸首,更为未知的前景而深深忧虑。然而她很快将所有令人不快抛之脑后。她计算着他们行进的路程,估量再坚持几日他们就可以抵达北燕的地界。燕国还未从大败中恢复元气,但她确定燕人定然会乐意收留并妥善地安置自己。没有人比她更了解齐国的高层机密。燕人定然想要再次反扑齐国,洗刷耻辱,而自己将是最有利的筹码。

  她幻想着逃出生天,卷土重来的那一日,在心底历历如绘地描摹着将对钟离春和雒易施以怎样的刑罚,脸庞上不知不觉浮现出了快意的笑。这时她听到庭前的马群发出受惊的嘶鸣,侍卫们拔剑出鞘的声响。她猝然转过身,看见一个黑色的人影迈进了此地。

  她瞬间认出了那是谁。惊异和狂喜让她的喉咙蓦地收紧了。侍从们警惕地提防着这个势单力薄的旅人,窥伺着主人的脸色,期待她下达明确的指令。姿硕夫人前一刻还在心内畅想着如何将他碎尸万段,但此刻见到他孤零零地走进她的股掌之中,倒又不急着扯碎他的躯体了。

  她轻抬柔荑,令剑拔弩张的侍卫收剑入鞘,温情脉脉地看着走上台阶的男子,柔声道:“好孩子,别来无恙?”

  她注意到尽管他竭力表现得自然,但他行路的时候,步态仍旧有些异样。他或许在逃亡途中受了伤,也许——像她的密探推测的那般,根本腿伤未愈,在缺医少药的恶劣环境中,蛰伏的旧疾趁势爆发。他纯粹是来送死的。

  想到这里,姿硕夫人的胸口顿时被快慰的暖流溢满了。

  雒易熟视无睹于虎视眈眈的武夫的包围,泰然自若地坐在几案前,拂开兜帽,露出苍白冷淡、毫无惧色的脸。

  “你的愚蠢委实超出了我的预料。”他简短地说。

  姿硕夫人恼怒地一挑眉。这锋芒毕露的开场白扫清了她惯有的惺惺作态,她冷笑道:“我可用不着听一条丧家之犬的吠叫。”

  雒易的手在几案上缓慢地轻叩着,漆黑脏污的木料愈显得那手指的修长雪白。他沉吟着说:“你本可以成为齐国最尊贵的女性。我从来没信赖过你,可是你是压制钟离春最有力的人选。我以为你总不至于如此心浮气躁,向钟离春卖弄忠诚,你怎么会以为她能够容忍你?”

  姿硕夫人不动声色地蹙起了眉头。她意识到雒易将他的失利归咎于她的背叛,仔细想想,似乎这是最顺理成章的推测。钟离春关于叛国罪的指控严密而有力,且筹划的时机如此精准,一击而致命,毫无转圜地斩断了雒易在齐国的所有退路。以雒易的审慎和周密,钟离春本该无法获取如此有力的佐证。毫无疑问,这是内鬼所为——而雒易认为这场背叛正是由姿硕夫人一手操控。

  她大可以矢口否认,毫不容情地抨击他的愚蠢和无能,讥笑他值此一败涂地的地步仍旧茫然无知。但是她忽然有了新的念头。雒易放弃逃脱劫难的生路,冒着狂风暴雪,孤身一人来到她面前,质问她已然无法挽回的事实——她那善于揣度人心的头脑敏锐地抓住了这非比寻常的异样之处。她柔声道:“你知道为什么。”

  雒易抬起眼凝视着她。姿硕夫人前倾身子,轻声说:“因为这能毁了你。”

  雒易紧紧咬住了牙关,他的眼睛里一闪而逝被刺痛的神情,迅速又被冷酷强硬的外表所掩盖。然而姿硕夫人是如此地精于此道,她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瞬,按捺住心头的欣喜若狂,意识到自己捏住了他的软肋。现在他由她摆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