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咯咯笑起来,怜悯地说道:“天地这么大,却没有你的容身之处!你能够向谁祈祷、向谁祭祀呢?是雒氏的神明吗?是吕氏的神明吗?不,你只是个没有归处的孤魂野鬼而已——”
雒易紧紧阖上双目。她沉浸在彻底摧毁他心志的快感当中,几近得意忘形。她忽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砰”地一声巨响,随从们惊惶的呼喝响起,她感到后背一阵剧痛,惊疑难定地瞪大双眼,看向眼前骤然钳制住她脖颈的雒易。
他紧蹙的眉心仍残存着痛苦和厌恨,但双眼已然恢复了清明与冷静。他凝视着他的母亲,轻而坚定道:
“……不。”
她错了。
他无视着四周瞪着眼睛剑拔弩张的侍从,只是长久地凝视着她。这张脸庞虽然蒙上恐惧和愤恨的神色,仍是杏目桃腮,美艳不可方物。其实他生得极像她,尚是垂髫幼童之时,容貌更是如出一辙的韶秀明艳——这便是他一切祸患的根源。时移世易,此刻他们站在一处,她倒更像他的姊妹。她的额角仍旧饱满光洁如婴孩,他的眼底却郁郁有风尘烟火之色。苦难催人苍老,只有强大的人才能保有自己的本来颜色。就这点而言,她远比他强大——她本应比他强大,她是他的母亲!性命之初,他仅是一点凝血,孱弱如草上露珠,临晨将来,午消散去,是她将他藏于腹心,以脏腑护他,以精血哺他,教他一日日化出五胞六精,骨节毛孔,智识九窍;十月临盆,他破损母胎,扯母心肝,踏母跨骨,教她痛如千刀搅万刃攒,九死一生,方才落地*。生养之恩本该重逾泰山,无以偿报。她为什么要那般仇恨他?
她不知道,一个小孩愿意付出怎样的努力来取悦他的母亲。即便在他怀疑她抛弃他、背叛他的时日里,他被仇恨和痛苦所煎熬,却始终无法放下对她的执念。他废寝忘食,寒冬伏暑,一刻不停地勤学苦练,任由伤口破裂又再愈合,他迫切地想要羽翼丰满,振翅翱翔。他想要让她惊叹,想要让她懊悔,想要让她……再也不能漠视他所成就的一切。
而她终究亲手将他最后一点执念也摧毁了。
我确实是不被任何人期待而降生的孽种。雒易心道。我没有父母,没有来处,没有鬼神可祭祀……可她错了,我不是孤身一人。
……再也不是。
他想起那个绵绵的雨夜,那个人温柔地拥揽着他,对他说他曾怀疑这世上真正有舍生忘死的情感,直到他遇到了自己。
沈遇竹说,雒易,你同样值得被这样对待。
他自认为是个残暴冷酷、刻薄寡恩的混蛋,并以之为傲。可是沈遇竹不赞同。他在他不愿相信自己的时候选择相信他。他让他知道,展露出温柔真挚并非是自暴其短,也不应当被鄙夷和嘲笑……他教会他这世上有比报复更值得去做的事。
还有相聚的最后一夜,庆典的火光照亮了他的面庞。恢弘巨大的社神神像正游行到他们身旁,他问他在向神祷告些什么,他道:“我祈祷你如愿以偿。”
那时候雒易讥诮地望着他:“你撒谎。”
沈遇竹不以为忤地笑了。他望着他,柔声说道:“雒易,我希望你能如愿以偿实现你的雄心壮志,但有朝一日……也许有朝一日,你会觉得疲惫或是厌倦,会想要暂时抽身而出,到哪儿去歇一歇脚。你要相信,无论在何时何地,有一个人……他总是在等着你的。”
他就是他的归处。
姿硕夫人的侍从投鼠忌器,虚张声势地叫嚷着。她惊异地发现他的神情和她预料的全然不同。他身陷毫无胜算的包围之中,可他镇定自若,没有一丝畏惧,甚至连那足以冲昏头脑的怒火也平熄了。有某种力量支撑起他的信念,让他再也不为她的无情与决绝所困扰。
她感到自己的颈骨在他的掌内吱嘎作响,她惊惧地嘶声尖叫道:“你想做什么?!——”
雒易冷静地端详着她,湛蓝的眼睛像是盯住猎物的鹰隼。他毫不避讳地坦诚道:
“我在考虑如何实现你的谶言,母亲。”
庭中栓系着的马匹接连发出受惊的嘶鸣,众人骇然往外望去,发现不知何时,一队黑衣武士竟已策马迫近了门前。
姿硕夫人惊愕万分。她意识到雒易并非孤身一人而来。他带了多少人?时间紧迫,他不会冒着风险联系军队,这些定然是日夜追随于他的死士。虽然她的人手略胜于他,可是一旦交锋,论起拼死搏杀的血性和决心,孰胜孰败尚有两说——她不能被他拖死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