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遇竹迟疑道:“二十七年前……褒国公主引诱同胞兄长秽乱宫闱,事发后被褒君放逐到了南方。后来齐桓公南下讨伐荆楚,返回途中在汉水遇见了那个公主,一时惊为天人,力排众议将她迎娶回宫,立为最后一任夫人,赐名‘姿硕’。决素,你指的是便是这件事?”
他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什么,目光越过重重屏风帘幕,望向此时躺在床榻上人事不省的雒易,低声道:“决素,你是不是想说……我这位朋友的面貌,和当年的姿硕夫人——如出一辙?”
决素神情奇异地摇了摇头。
沈遇竹不明所以,却见她神色凝重,一字一句道:
“他更像的是那个……我只看过两眼的男人。”
第44章
在昏迷的间隙,雒易朦朦胧胧地睁开了眼。映目而来,一片颠倒昏茫,遥远的谈笑声断断续续地飘送过来,教人一时难以辨别身处何处。他转过头看到身侧伏着一团黑影,空洞地望着对方很久,又转回脸,撑臂试图坐起身来——然而手臂缚了绷带,骤然使不上劲,猝然撞在榻上,发出突兀的一声巨响。
伏在榻边小憩的沈遇竹下意识抬起头来,一伸手扶住了雒易。两人的目光不期而遇,霎时尴尬异常。所幸二人各有一套矫情镇物的方法。沈遇竹若无其事地问了一句:“要喝水么?”不等回应,端过案上一只碗便塞进他手内。
“……”雒易盯着手中金澄澄一碗菜籽油灯,伸手原样放回案上。沈遇竹摸了摸鼻尖,取出温在食盒内的汤药递了上去,默默站起身坐到一旁,低着头拨弄着自己垂落的袍带,良久轻声问道:“你觉得怎么样了?”
雒易将空碗放回床头,淡淡道:“托你的福,死不了。”
沈遇竹道:“你一定很记恨我。”他顿了一顿,轻声笑道:“你昏迷的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在我根本没得罪你的时候,你便已经那样无所不用其极地厌憎我,如今我当真……对你做了坏事,你还能怎样发火,我却是想象不出了。”
雒易一语不发。他本就是腹有城府之人,又因为生着病反应迟缓,看上去愈发地高深莫测。沈遇竹发现自己简直有些怯意,停了一会儿,垂眸道:“有句话或许毫无意义,不过,我还是想说,那时我……那不是我的本意。在内心深处,我根本不愿意伤害任何人。”
雒易微微哂笑道:“哪怕是我?”
沈遇竹抬起眼,望着他的眼睛。
“尤其是你。”他说。
这简简单单四个字,雒易却只觉得像是临敌对峙时被一举卸了劲力,茫然若失,一时不能应答,良久才道:“我不明白。沈遇竹,报复对于你而言就那么难吗?”
“那你呢?”沈遇竹冷不防问道,“对你而言,报复——就那么重要吗?”
雒易心内一震,紧紧望向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沈遇竹道:“……我听说了一些传言,一些……轻率的揣测。”他简要地复述了决素的回忆和自己的推理,又道:“师父生前曾经暗示过,我的身世与委蛇图腾具有莫大的联系,而截至目前,这个图腾所指向的人,也只有你,以及……那位夫人。”他顿了顿,又说:“我还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据雒胥的说辞,十三岁之前,你生养在塞外蛮夷之地——也就是说,雒府上下,竟无一人曾经在十年前见过你。”
雒易纹丝不动,仿佛一樽冰石雕像,冷冷道:“所以呢?”
沈遇竹只得道:“你不是雒胥的亲生子,对不对?雒易,你是不是……”
他艰难道:“我——是不是……?”
他还是没能说出那个至亲至密、血浓于水的词汇。他们长久地沉默着。门窗外洋溢着暧昧娇腻的欢声与笑语,似乎有个醉步踉跄的男人和倡伎们拉扯着跌坐在阑干上,口齿不清地大声笑骂起来。这些素昧平生的男男女女蜂拥在这追声逐色的所在,固然肢体交缠,但在心灵深处,便能谈得上是亲密无间了吗?
“雒易……”沈遇竹梦呓一般叹息道,“我从未对一个人这样执着。为什么……你能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吗?”
雒易古怪地反问道:“你想知道我是怎么想的?”
他转过脸,盯住沈遇竹的面庞,慢慢地、唯恐他遗漏了每一个锋利残忍的字眼:“我希望你再多受十年屈辱。我希望你死在襁褓里。我希望你死在母腹中。我希望——这世上从来没有你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