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细的茶叶松针一般竖在茶壶中,一汪淡至悠然的碧色,叫人一看就止不住垂涎。
宋离在榻上落了座,右手边是整片镂空的墙,只以柏木勾出轮廓。
而墙外,是无边碧草,是苍茫远山。
“真人先稍事休息,一会儿我差人来带你去选茶。”
张半山说完便退了出去。
他走后,宋离朝不悔微微扬首:“坐。”
不悔一屁股坐到宋离对面,坐下后他才发现,这榻边围了层厚实的锦布,而底下竟是空的,刚好可以把脚伸进去。
“哎?”不悔好奇的掀开帘子看了一眼,迎面扑来一股热气,下面竟放着个暖炉:“这是暖脚的?”
“嗯。”宋离应着,抬手将桌上两个倒置的透明茶盏摆正,提着茶壶倒了两杯茶。
他把其中一杯推到不悔那边,道:“你不是冷吗,脱了鞋子进去暖暖。”
“嘿,正合我意。”
不悔利落的脱去短靴,把腿放进了桌榻下。
面前的碧绿茶水氤氲着热气,腿脚也渐渐暖和起来,不悔舒服的眯起了眼睛,送出了长长的一口气。
宋离端起茶盏浅啄一口,他喝的克制,面上也瞧不出满足,但不悔偏就感受到了宋离舒缓的心绪。
他学着宋离的模样喝了一口茶,味道不苦,香甜的很。吞咽之后,舌尖上的甜味散去,又留下幽淡的余韵。
他只觉得好喝,此外再讲不出更深刻的体会。
不悔把脚贴在炉壁上,两手撑起支着下巴看宋离:“师尊,好喝不?”
宋离这个人对世事总是看的很淡,若即若离的,从不说好,也不说坏。
这世间似乎从没有人或物能入的了他的眼,也因而他于这尘世没有半分留恋。
好像他活着,仅仅是为了活着——他没有生的欲望,却又因着某些跳不脱的牵绊,不得不飘在这世上。
他的脚是悬着的,似乎永远踩不到实处。
可当不悔问出这一句时,宋离回应了。
和不悔做了一顿饭后,问宋离好不好吃时,他的回答不同。
那时他点点头,说好吃。可他的眼神是空的,他的声音是淡的,他的感情是冷的。
可现在,宋离同样是点点头,说了声好喝。
但他眼中似乎多了些东西,像是低低浅浅的欣喜。孩童一般,挨了顿打之后又得了颗糖的那种小心翼翼的欣喜。
不悔看着宋离,有些愣神,心里有些闷。
他连忙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口,把空了的杯子递到宋离跟前:“师尊,还要。”
宋离又给他到了一杯,带着纵容,嘴里却说着相反的话:“仔细晚上睡不着。”
“才不会。”不悔笑嘻嘻道:“我睡觉,头一挨着床板就能着,长这么大就没体会过睡不着是什么感觉。”
宋离听着这话,不知想起了什么,竟勾起了唇角,低低的笑了起来。
实打实的笑容,肩膀都耸动起来,比上次听见不悔打嗝笑的还要开。
不悔一口水呛住,咳嗽声和宋离浅淡的笑声叠在一起,像是遮掩什么似的。
“师尊!”不悔缓了片刻,终于能开口,宋离脸上的笑意竟还没有散去:“这回我可看清了!不光看清了,我还听见你出声儿了,看你还赖不赖!”
宋离像是也没打算再抵赖,他往后靠了靠,整个人透着舒适和惬意。他看向屋外的茶园和远处的高山,眉目似水,兼有涓涓细流。
他想到了在黔州那次,他把在门口睡着的不悔领进屋里,少年困的神志不清,挨着床还小声嫌弃着床硬。
真真是如他所说,不知何谓睡不着。
他想了,便笑了,笑的有些放纵。
倒也无畏了,难得有美景、好茶,难得这样轻松快活,于是便有了难得一笑。
不悔看着宋离。
见他道袍上白梨胜雪,见他衣袖间流云飘扬,见他握着杯盏的指节修长白皙,见他眉目如画,见他气质淡雅。
只觉得满心满眼都欢喜的不得了,又喜欢的不得了。
他跟着笑了笑,不知道自己在乐什么。
许是这偷来的浮生半日悠哉太过,是他辗转梦回千百次,终于实现的期许。
不悔只喝过一次酒,是在黔州跟宋离赌气时喝下的。
他其实不太记得醉酒的感受了,除了第二天醒来后的头痛欲裂。
可他现在只这样看着他师尊,他便觉得自己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