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半日,允康帝遭受了轮番羞辱,心中早已生不如死。身旁群狼环伺,如今不论谢慎言说什么,似乎都没有多大意义了。他只盼着这一切早早结束,好叫他早日投胎,来生再惩治这大逆不道的小畜生。
谢慎言笑意浓重,血缘父子一场,他如何不知除却皇位权利外,最叫允康帝看重的并非他宠爱的太子,而是太子的生母,宁氏。
人的劣根性一向如此,宁士臣将妹妹视作待价而沽的玩意儿,吊了允康帝许久,他也未曾对宁妙容失去兴趣。而宁妙容不因卑微出身而自惭,亦不因荣宠而骄纵,对允康帝数十年来都是不冷不热,反倒叫他少得可怜的一片真心悉数栓在了宁妙容身上。
念及此处,谢慎言俯身凑近了他,两片薄唇上下开合,吐出了教允康帝目眦尽裂的真言。
“宁氏虽无皇后之名,这十年来却一直执掌凤印,深宫里的事,她会有不清楚的吗?我在她眼皮子底下做事,她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说这是为何。她的无心之失叫你发现了我在治病,从而害死了她的心上人,你说,宁妙容是不是恨毒了你?”
杀人不过头点地,诛心方是上上策。
那时他看不明白宁贵妃的眼神,很多年后才从宁淮的脸上读出了相似的神情。
瞬息之间,允康帝油尽灯枯,至死未能阖上双眼。
整整一天一夜,陆潇仿佛历经了人生中最漫长的时刻,见证了一位帝王的死去,回到齐府后,沉默地立在窗前。
“他……死了。”
正如陆潇所言,甚至连痛打落水狗这件事都是由谢慎言在做,与他全无干系。害他爹娘丧命的唯一祸首已然离世,死了不要紧,他留下的烂摊子还有一角握在陆潇的手心。
齐见思捏着圆润的肩头将人转过来,温声道:“我娘当年为伯父伯母立了衣冠冢,若是无事,我同你去祭拜吧。”
陆潇恍然回神,点头道:“好。”
为了掩人耳目,衣冠冢只能安置在城郊,幸好齐夫人替林氏夫妇择了一片极为安静的地,此处除了林氏夫妇的亡魂,再无他人。
陆潇撩起衣摆,郑重地跪在坟前,低低诉说道:“爹爹,阿娘,你们当年救下的二人活得好好的,一个要当皇帝了,另一个更会永享安逸,我一想到你们是为了救他而离开,心里就抑制不住地生气。但我还是忍住了,这是你们的选择,大不了以后我离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
阎罗地狱又要多一个永世不得超生之人了,允康帝死了。我虽然没亲眼见着,但两只耳朵都听见了。若是你们泉下有知,就好了。”
“药性散去,在梦里我常常会记起些过去的事情,睁开眼方知已经过去了十五年。一别经年,我过得很好,就是不知道你们……还能不能认出我了。”
滴滴水雾打湿坟茔,陆潇一改往日喜好,白衣胜雪,仔仔细细地束了冠,在爹娘的衣冢前做了一回乖孩子。
齐见思亲手插上香烛,同他一起悄然跪下。
草木深深,静谧墓园惟有细细密密的说话声,时辰黯然流走,连话声也渐渐听不见了。
前额重重点地,陆潇起身拍了拍衣襟尘土,攥紧的拳头倏尔松开,道:“走吧,改日再来同二老聊聊。”
陆潇手肘搁在马车的窗牖上,脸上被热风一阵一阵地拂过。齐见思同他挨坐在一处,于僻静山路中开了口:“明日我便递交辞呈,趁着国丧还未传出,若是再迟一迟,新帝就该要登基了。”
“就怕他给你挡回来了,”陆潇哼笑一声,嘲讽道,“他那口气,显然是要等自己高枕无忧后才会放你我走。”
“齐家祖训其二便是秉持人臣本分,不得干涉皇家内事。所谓皇家内事,无非是争宠夺嫡,稍有不慎即是举家受难。以一个普通百姓的立场来说,太子担得起他头上的封号,又因阿慈的婚事,我曾承情于太子。上谏天子,谏的亦是与万民息息相关之事,谢慎言此人行事颇为狠辣,赶尽杀绝犹胜于陛下,若是继承帝位,恐怕……”
齐见思难得表露心中偏向,话说到此便戛然而止。
他自小是由祖父教养的,不说如齐老爷子一般忠君爱国,对家国天下的关怀也不曾少过。齐老爷子敢冒大不韪指责天子错处,端的是一颗宏大的心。齐见思坚持不怵在朝中得罪任何人,是在继承齐家的意志,齐老爷子的遗愿。
换言之,当权者是谁与他无关,他只管略尽绵力,愿天下安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