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淮原是个圆润可爱的少年,不知何时也瘦出了尖尖的下巴。他的笑意散去,上眼睑不受控制地往下耷拉,忽地意识到,他还没有同眼前此人说上一句话。
于是宁淮凝了凝神,凑在谢慎行的耳畔,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说道。
“表哥,对不起。若是、当年……”
若是当年我乖巧一些,不在宫中胡乱走动,如今会不会有所改变?
若是当年你能早些发现走丢的是我,若是……
情之所系,本就是阴差阳错,由不得人追悔。
神像裂开了缝隙,虔诚的信徒窥见内里的尘泥,恍然发觉这座神像不过是空塑了一层金箔,难怪他说,我渡不了你。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谢慎行眼见神像崩塌,猝然笑了起来,宁淮胸前的血溅了他一身,两人上身贴合处黏黏腻腻,谢慎行胡乱抹去指尖血迹,轻轻伸手环住了陷入沉睡的宁淮,呢喃道:“小淮,我找到你了。”
扣着宁淮后腰的手猛一用力,洞穿胸膛的刀锋往前送了一寸,直直地扎进了谢慎行的胸口。
谢慎言怒目而视,疯了般爬起来,嘶吼道:“我不会教你们死在一起的,不可能,不可能!”
扶着门框的老太医两条腿都软了,打着颤问道:“齐大人,现在、现在该进去吗?”
齐见思擒住陆潇双手,将六神无主的人从地上拽了起来,沉静道:“太医来了。”
“宁淮还有救对不对,他还活着对不对!”陆潇仿佛捉住了救命稻草,掐着齐见思的腕子问道。
齐见思心中不忍,温声道:“先让太医看看。”
连微弱的呼吸都察觉不到了。
“太、二殿下未伤着心脉,刀锋稍稍往左偏了些,下官……”
谢慎言静下来了,怔怔地望着地上一处,道:“救!为何不救!他想同宁淮一起死,没门!”
说罢,腥甜血液自他口中喷涌而出。
陆潇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清明。
他二人近日在宫中堪称是来去自如,当陆潇抱着一具尸体踏出殿门之际,周遭虎视眈眈的侍卫纷纷涌向前来。侍卫不敢伤他与齐见思,却也不放人走,两厢僵持之下,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放他们走。”
陆潇抬眼道:“仇人是皇帝,家仇便被抬高成了国恨。先帝的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他虽口口声声与先帝不同,可做出来的每一件事都宛如出自先帝之手。我爹娘死在先帝手下,自然也尝过恨的滋味,但先帝死了,葛仲奚被你们捉去了,我心中即便对谢慎言有所不满,这仇也已算是报了。冤有头债有主,我犯不着将恨意转嫁他人。而谢慎言呢,迄今为止,他恐怕都察觉不到自己已经疯了罢!”
“指挥卫反水,朝中半数朝臣倒戈,谢慎言是报了仇了,他亦是如同当年的允康帝一般得到了皇位!我曾经想过,我是谁,我如何能救得了天下,只要守着身边人就够了。即便天下苍生要握在这样一个疯子的手中,又与我有何干?宁淮就这么死在我面前,我似乎永远都来迟了一步,迟来的交代,真的有用吗?你或许忘了我说过的话,蚍蜉撼树,螳臂当车,听起来多么不可思议,但现今我偏要一试!”
冰冷的躯体再也不会回温,长安街上熙熙攘攘,陆潇抱着一具尸体,人尚未走到街头,铺天盖地的哀嚎哭叫声如雷贯耳。
太子归来,马不停蹄便进了宫,宁国公早已亲自候于宫外。没能第一眼瞧见他尊贵的侄儿,映入眼帘的是他倾注万千宠爱的小儿子,而他的小儿子已经成了一具冷尸。
宁府之人一拥而上,将他围在了中央。霜雪覆身,魂魄归位,陆潇手脚冰凉,任由宁国公质问叱骂,通红眼眶里再流不出一滴泪。
长安指挥卫驻守宫中,似乎早已料到今日一役。宁府联合兵部人马一举踏破宫门,打着求见太子的名号而去,实则剑拔弩张,饶是死伤无数。
允康帝死得突然,原定于闹市处斩逆臣谢长临之事暂且搁置,刑场却是已经开辟出来了。合该在刑场流的血,倒流进了阴气沉沉的皇宫。先帝尚未移居皇陵,若是有一缕残魂犹在,定会笑谢慎言可悲。
陆潇一身缟素,连夜拜访朝中一品大员,吃了三四回闭门羹,若非带了齐府护卫,险些被扣在他人府中。
崔誉心疼地将他揽到府中,听闻允康帝竟留下了这样一道密诏,崔誉一惊,扼腕叹息道:“先帝怎地将这烂摊子交到了你手上,这不是害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