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炎叹过之后,又轻轻问了一句:“我真要做束手就擒之人?”
他眼尾猩红未散,目中火光团簇,右手反手负在身后,抚琴一般把玩着剑穗。与其说喻炎是在问飞光,不如说他在扪心自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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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那行万霞山弟子已近在眼前,为首之人仍在叮嘱:“按罗盘所示,此人就在附近,擒下便有大功。”
喻炎早已无处可去。对面寻人罗盘在手,万霞山全山封锁,统共不过弹丸之地,他还能藏身何处呢?
晦暝风雨里,喻炎刚烘干的衣履,不多时又饱浸雨水。
他索性站在原地,朗声招呼了一句:“几位仙长,喻某在此。”
那一众万霞山弟子既惊且喜,先对视了一眼,然后才接连拔出长剑,结阵堵住四方退路。
喻炎依旧负着右手,在腰后铜钱铁剑剑穗上轻轻一拨,再一拨,脸上含笑问道:“仙长理应听过,我这血契结得十分牢固,硬要解契,只怕于喻某性命有碍……几位仙长,若有一丝慈悲之心,不如先放喻某一回,往后再从长计议?”
那万霞山弟子哪里肯让,争相斥责道:“夺我万霞山机缘,已是当死之罪,我等自当夺回。你技不如人,怪得了谁?”
喻炎仔细听了片刻,而后又再三核对道:“诸位仙长都是金丹修为,喻某不过筑基,当真要与我比试?”
“解契之后,喻某会死,仙长也认为无妨?”
那一干弟子眼中都带了两分讥嘲,开始慢慢往前逼近,只待谁发号施令一声,就一拥而上。
喻仙长便长长叹了口气,于心里暗想:我都这般苦苦乞饶过,飞光应当不会怪我了。
他都这般接连问过数回,字字做小伏低,隐忍求全,飞光难道还会怪他不曾?
喻炎这样一想,眉梢眼角俱是笑意,只有那双眼瞳颜色,不知从何时起,隐隐染上一抹猩红。
那为首的弟子暗暗吩咐了一声:“上!”
喻仙长手中久久把玩的剑穗,此时已彻底被暴雨淋作一股,他慢慢松开滴水长穗,嘴里极轻地念道:“我愿祭十年寿元,改以此物启阵。”
话音方落,他脚下便有红光晕开,如投石入水,如朱笔在笔洗中一转……
但喻炎还未说完,他眼睫微颤,犹在一字字念道:“此阵若成,入我阵者,皆杀。”
那红光闻声暴起,向四面八方横向荡开,将漫天雨幕拦腰截断。
这一击过后,原本埋在阵眼中的上品灵石,一一化为齑粉,入阵弟子亦尽数遭受重创,倒在地上不知死生。
喻仙长冷眼上前一看,发现几名弟子悉数昏厥在地,灵根虽毁,性命尚在,心里不知为何,仍有些不足之意。
他几度按捺杀意,偏偏按捺不下。
口诵清心咒语,连念数遍,那杀意仍是按捺不下。
人在最颠倒时分,喻炎只得不住地自语:“飞光会生气的……算了,飞光会生我气的。”
如此说了数遍,喻炎总算寻回半分清明。他朝自己施了一道除尘咒,把溅到的鲜血遮得干净,然后冒着瓢泼大雨,一步步退回精舍。
他立在门槛外,照旧烘干衣履,自觉与人无争、面目可亲了,这才走进大堂,寻了个雅座落座,混迹在清谈的散修当中。
在时机恰当处,喻炎手执茶盏,极轻地鼓动道:“这样封山下去,要封到何年何日,这口气如何能忍?”
“依我看,不如都到万霞山道宫前,冲他们讨个公道?”
听得周围陆续有人附和,渐渐热闹起来,喻仙长脸上仍然在笑。
不知飞光猜到不曾,这才是真正的喻炎?
此地若是无间地府,他便是无间里的修罗恶鬼。
只是在飞光面前,勉强佯装为人。
如今飞光不在,脱了画皮,这才是他的禀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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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喻仙长装作公道路人,闲闲坐定时分,又有不少散修顺着喻炎话头,竞相讨伐起万霞山失德无礼之处。
这些好事之徒大多口舌伶俐,当众振臂一呼,已能左右群情;另有数名着急下山、身负燃眉要事的苦主,各自火上浇油几句,更让不少人热血冲头。
在这喋喋人声当中,喻仙长乐得缄口,只安安稳稳坐在一室最亮堂之处,被赤红色大高烛煌煌照着眉目,提壶自斟自饮,复斟复饮,连尽三杯方罢。
酒令人长眠好梦,茶使人神魂不倦,待第一杯冷茶入口,喻炎还喝不出许多滋味,只把原本的十分杀心淡了三分,勉强算是平复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