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子耘也很苦恼,他自记事起,便跟着外公四处行医,生老病死,不说是见惯了而心无波澜,也总比同龄了多几分通透,他自然也替这遭逢大难的少年难受,不然不会用自己贴身带着的平安锁装敛了骨灰送人,希望安慰他,可是究竟是难人同此心,他自以为自己是个无父无母的人,做不到感同身受,就无从开解,所能做的,也不过是默默相陪,偶尔说一两句自己想说的,有趣的、无聊的,也不在乎有没有回应——便是这样,倒也有别样的自在。
但是那天有点特别。
往常顾老爷子看诊,顾子耘都是跟着的,但是因为前两天仔细地看诊,祖孙俩长时间地讨论病情之后,想了七八种医治手段,最终斟酌出的最稳妥的方案只有八成把握不会落下残疾,这已是最后的结论了,而且那受伤的孩子,虽然伤重,但是精神特别旺盛,伤口惨痛,总是哭骂不休,若只是如此,倒也罢了,关键是这孩子言语恶毒得紧,嘴里总是对着那匹害了他的马,教他骑马的伙计,买马回来的铺里的管事咒骂个不停,饶是顾子耘性子算得上是有些清淡,也忍不了这份聒噪了。
老爷子到处行走江湖,说起来也算是个名气响当当的杏林妙手了,他尚且无十足把握,柴家主人自是愈发忧心,听着儿子哭骂的内容,怒火更炽,想到了那匹罪该万死的马,走出房门来,咬牙切齿地吩咐人下去,将马宰了,将那伙计狠狠打一顿,那做主将马买回来的管事是良民不是家仆,不好随意打骂,也派人发落了。
却说顾子耘却因为实在是暑热难耐,硬是把许承山拖了出来纳凉。他们现在住在柴家府上,柴府颇有些家资,府上院落也有三四个,眼下他们住的这个正靠近那小公子住的西苑,在府上的西北角上,院子不大,却是好大一个葡萄架子立着,枝叶繁密,绿莹莹的小手掌似的叶子下是一串串饱满如紫黑珍珠的葡萄,许承山跟着顾子耘出来,两人坐在葡萄架子下,照例是不说话的,但是顾子耘说话的时候,其实他的表情是认真的。
顾子耘摇着手扇风,却不太注意对面这沉默少年的神态,抬头环顾这葡萄架子,不由道:“等以后,外公老了走不动路,不能在四处行医,我们就买个小院子安置下来,到时候,我也要搭这么一个葡萄架子,既能吃葡萄解渴,又能躺在葡萄架子下乘凉,这满眼儿的绿,叫了看得心都静了。葡萄多了,还可以酿酒。”他说着,笑着,又看着那少年道:“你喝过葡萄酒吗?外公的药箱里还藏着一瓶我去年酿的葡萄酒,我酿酒的手艺是两年前在西北跟着那里的胡人学的,酿出来的酒可不寻常。”他想到顾老爷子的话,又道:“你要是叫我一声 ‘哥’,我就去偷出来,在井里镇一天,那滋味——”他说得有些投入,道:“对!井也一定得在自己家的院子里打一口,夏天湃瓜果,镇酒或是酸梅汤都好!可是那时候老爷子的身体不好,不能吃凉的,那就我们俩吃,让他干看着......”
许承山看着眼前这个只比他大一岁多的男孩一边说着一边笑着,阳光从植物的叶子缝隙那里筛落下来,碎碎地落在他的发间额上,那张白净清俊的脸上好像会发出光来一般,他也不由得有些神往起来,那个有他的“之后的人生”,这是他从离开信安的家乡后,第一次觉得将来可期,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就好像是沉寂已久的心又“怦怦怦”地跳动起来,似乎有温暖的水流如同冲破飘满浮冰的河流冲进结冰了的心房。
他默默记下:葡萄架子、水井。
正在这时,忽听得屋后传来一声长长的哀切的马的嘶鸣,这声嘶鸣似乎痛楚至极,两人听了俱是心中一凛,不待言语,便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急奔过去。路上,顾子耘心念电转,已经想到了大概是什么事,不由得神情肃然。
许承山跑得比他还快,冲在他前头,两人前后脚跑到一处杂院前,看见的便是一匹瘦骨嶙峋的小黑马被绑住四蹄,牢牢拴在马厩的一根柱子上,口中不住悲鸣,拼命挣扎,在它修长的脖子上已经插进了一支箭矢,看见了跑进来的顾许二人,它似乎是心有所感,那双黑琉璃般的大眼睛里流出了希冀的光与泪,而离马十来步远的地方,一名猎户短打装扮的中年汉子,正手搭弓箭,正打算射出第二支箭。
许承山惶急不已,拧过头对着顾子耘忽然叫了一声“哥——”
顾子耘连反应这一点的时间都没有,高声道:“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