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寄甫脱苦海,又进狼窝,全身汗毛直立,绷得脖颈上青筋条条贲起,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怒吼道:“你……你……你杀了我父亲!杀了我师兄!你这个妖人!我定要替父兄报仇!我便是变了恶鬼,也要吃你的肉……”他富家子弟,并没有什么骂人的花样,很快就词穷枯竭了。
罗仁炳看了看文方寄身上的衣衫,突然啊了一声,略显惊讶,道:“你是文家的孩子。”
梅九歪头思索道:“我杀了吗?我想不起来了。我没有杀特别多人啊那天。我那天有着很重要的事。”
其实是不是梅九杀的,文方寄自己也并不知道,那日人多又杂乱,打得喧天价响,师兄和父亲身上都受了多处伤口,根本不知道是谁动的手。但是那天梅九最为跳脱,令人反感又印象深刻,这时候文方寄怒火攻心,自然将所有仇恨都一并算在他头上。贝衍舟眉尾微微一跳,也并没有说话。
梅九毫不介意别人怎么骂他,哈哈笑道:“变恶鬼好啊,那你先变恶鬼。我送你去变,好不好?小兄弟,你多大了?”
文方寄不去理他。梅九却兴致勃勃,眼光在文方寄和贝衍舟之间逡巡。“十五,”他猜道,“好年轻啊。做过那事没有?”
文方寄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睁大了眼睛,看清梅九眼里戏谑神情,心道一定是什么不好的事,哼了一声,大义凛然道:“我绝不和你们这样的魔教余孽同流合污。”梅九满意地直点头,道:“很好!很好!”又转头问贝衍舟道:“你呢?”他们先入为主,既然认出文方寄是文家的少爷,也自然以为这个衣衫褴褛的小子是文家的下人。
贝衍舟的目光却全被梅九身后躺着的那人吸引了。那模样并非有多不寻常,可但凡那日里在十二楼上下的人,谁不记得这张脸,不正是自称自己有凤文的那个王樵?当真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觉得自己呼吸一滞,就好像已经决定安然赴死,将绳圈套进自己脖子里的人,却在最后一刻见到了救命的稻草一般。那张脸,他身上捆着的绳索,此时在船灯的摇曳下,和那日的夜色相比,清晰得不太真实。
罗仁炳以为他被吓傻了,猜到梅九心思,便道:“这岁数的孩子,懂什么人事?自然都是雏儿了。”
梅九笑道:“十五岁也不小了,已可以娶妻了。我十四岁时就上过勾栏啦!”
文方寄才明白过来他们在说什么,登时面红过耳,喝道:“你们胡吣什么!那种腌臜地,名门之后是……能随便去……去的么?”
梅九不去理他,双腿直蹬,拍掌道:“那正好了。罗官,把那俩只童子鸡扔了吧,咱们用这两只。”
贝衍舟心里微微一动。要买主用童子献祭,是他们弇洲派打造极为忌讳之物时立下的规矩。说是规矩,其实更似是刁难,就是想让这些买主知难而退。但反而越传越神,越描越邪,越是不可为,那些不要命的主儿们越要为之。他忍了一会,当真按捺不住,见罗仁炳手里扣着罗盘走了出去查看方位,其他人也在外面把风,只剩梅九看着他们几个,便拿眼偷看梅九,轻声道:“哥哥,哥哥。”他生得一副好皮相,尤其是这双眼睛,大而灵,睫毛和他的头发一样,长而卷曲,有些异国混血的风情。梅九被他唤得懒洋洋地,道:“做什么?”贝衍舟装作一派天真模样,看上去便陡然小了好几岁,问道:“勾栏是什么地方?”
说道勾栏,那可是梅九生平兴趣所在。他脑筋正常的时候,便是勾栏常客。这一下投其所好,打开话匣子叽叽呱呱,说得豪放干脆,听得人是双眼发直。一开始还是雪浪花蕊,双峰奇景;到后来已经月兔捣杵,曲径通幽。文方寄恨不能堵上耳朵,可惜全身被捆得紧实,只好把脑袋塞进一边鱼篓下面。贝衍舟倒是听得兴致盎然,脸上一抹红晕浅然,一派悠然神往模样,道:“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去这勾栏妙处,享乐一番。”
梅九道:“那有何难?等这趟了结,我便带你——”他顿了顿,一拍脑袋道,“啊哟,对不住,这趟你得在这里做了献祭,那就去不成了。”
贝衍舟就是要这疯傻儿放下心房,打开话匣,便趁热打铁,装作惊问道:“好端端的活人,献祭是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