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余青问:“就你一个人吗?”那子弟道:“怎、怎么可能就弟子一个,那搬……搬也搬不动。”
“其他人在哪里?”
那子弟小心抬起来一只手,指了个方向,喻余青顺着望去,果然见转过另一角的远端,零星几人在清理楼下的尸首,有些用车装了,推去远处挖出的断火沟里,直接便推平埋了。有些服饰信物上看得出是十二家人的,便堆放在旁边几个马车上,盖上布帘,一并拉回城中。他再问道:“受伤的人在哪里医治?”那子弟道:“也是……也是在钱塘薄家里休养医治。”喻余青点点头,手腕轻轻一送,道:“你去罢!”那人平平飞出去一丈远,吓得魂不附体,跌爬滚打地跑向其余几人。其他人笑话他道:“青天白日的,太阳都没有落山,怎会有鬼?”转头再看,周围空荡荡只听山风呼号,尸气蔓延,吸引野鸦在头顶盘旋嗥飞,哪里有什么鬼魂的身影?
“是真的呀,那鬼……那鬼仿佛足不点地,一张枯槁如树皮的脸凹下去,就……就像干尸……吓得……吓得我当即腿软,可……可……”
“可是什么?”
那人压低声音,道:“可是说来也怪!我中途……中途偷偷看他,却突然变了另一张脸!那脸俊俏得……更是瘆人,美如皎月流星一般,难以言喻。我以为是我眼花了,一揉眼时,便刮来一阵狂风,他就不在了。”
“欸呀,你这么说的不像是碰着了鬼魂,”他们驾起驮满死尸的马车,捆实挡布,“倒像是……”
“像是什么?”
“像是碰着了狐魅儿!”
“这可奇了,话本里的狐狸精怪,不是通常只勾引穷书生么?”
“哈哈哈,纵要勾引,也轮不上勾引你——”
“怕不是梦里春信儿报的多了?”
“可是、可是……真的有啊!说真的哩,谁有闲心,祖宗跟前和你们顽笑?”
“哈哈哈哈哈哈!急眼了、急眼了!!”
一扬鞭儿,马蹄踏踏地踩过重新填平的断火沟,踏碎那些无人认领又无家可归的孤魂,得得地去远了。
第四十三章 故人心易变
他乘着载满焦黑尸首的马车,躺在死人堆里来到钱塘。奇怪得很,死人堆里的感觉没有那么难熬;那很自然,他们不呼吸的时候,身体是冰冷的,心也是冰冷的,就像他自己。其实我已经死了,喻余青这样对自己说,我知道我受了怎样的伤。他闻不出那些死人身上散发出的腐烂气味,或者是因为那和他自己的气味相同。他想如果王樵如果落在十二家手里,他们至少会把他带到这里来。如果他受伤了,他们会给他医治。如果他死了,他们也会把他放进某一口棺材。无论生死,他总要亲眼看见。
他知道自己看起来是什么样的:像一个鬼魂。破旧不堪的碎布裹在身上,仿佛一根飘荡的旗杆,被风吹着在夜色中走。他甚至不太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薄家宅邸里的;有几个看上去像是丐帮弟子的人瞧见了他从死人堆里坐起身来下地,反而被吓得不敢作声,迟迟不敢从墙头下来。那边有人声、火光,密密麻麻的棺材。那黑色的棺身和白色的幔帐突然扎中了他,倘若那些里面,躺着的一幅棺盖之下,推开便露出来是三哥的脸,那他该怎么办?他突然发现他们很小的时候便论及过生死,却没有讲过该如何真正的面对。当它真的发生时——被留下的那个人该怎么熬过余生?
许多人一起涌入厅堂,乱糟糟地吵些什么,他全没听得进去。他只在棺材间漫无目的地走,想要找到,又想要找不到那一个人。借着厚重的幡帘和厅堂里分列的各色人等,没人察觉到他,或者察觉到了也不能断定他是哪一边的人,或者拿他怎样。但他接着看见了王仪,想问问她是否知道些什么,可那原本甚至愿意在自己怀中多耽一会儿的少女,这会儿吓得浑身觳觫,花容失色,便仿佛真见了鬼,全然没认出来是他。喻余青但觉意兴萧索,便不再理她,听得后院人声,想若是有伤者,定然在后院里养伤,身形一晃,便已入后院查探。
那时候王谒海正在里头大发雷霆,周围的女娘一团忙乱涌进去伺候,谁也没在意到他。王谒海的喝骂声令他清醒了些,闪身一攀,便附上了横梁。不多时,便见王仪匆匆赶来,两人在屋里说话,喻余青听得清清楚楚。他原本想,王谒海既然活着,那定然会提到凤文的事,那便不得不说到王樵的下落,因此捺下性子,屏息听他们说话。两人却一直在说龙图精要的事。虽然提到王潜山,但王仪并不当真在意,因此也无从追问,见王谒海一谈到此处便神色古怪、双眼精光大盛,更不敢把话往上引,道:“太爷,您睡罢,莫想多的,仪儿在这里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