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便似蒙了一层黑纱,明明闭了眼,却从眼皮上渗进去,循着那喊声看见些图景,又隔着一层浅浅黑雾,仿佛久远前的故事。一张眼先望见一个高瘦的年轻男子,锋眉峻眼,气势凌厉摄人,但脸颊凹陷,皮肤蜡黄,身形削峋,似乎有什么先天不足,或者是久病缠身,神情有些空洞乖戾。望着他的眼却不知为何欢喜起来,快步走近,王樵仿佛听自己张口唤道:‘三哥!’
他心中一凛,登时脱身出来,暗道:“这不是我!倒好像是沈老师的记忆,跑进我这边来了。他也叫他‘三哥’,是了,先前也这么叫过的。怎么,这人是谁?难道是那位‘蟾圣’么?”他这样一想,自己果然隔了开来,好像能从远处望着,隐隐看见沈忘荃是个朦胧的影子。
一恍惚间,只觉得手上也跟着猛地一痛,好像什么滚烫汁水打翻了,药碗落地的碎声听起来尤其刺耳尖利。那男子将沈忘荃手中的药碗掀翻,喝道:‘你滚开!我什么时候要你假惺惺来讨好了?你现在是大君子、大圣人,却要来像我低声下气、伏低做小么?’
只听沈忘荃也不着恼,软语轻声道:‘三哥,你跟我说什么怄气的话?旁人怎么看我,那是旁人的事。在你跟前,你怎么对我,我都是甘愿的。’那声音里温柔缱绻,经人事者一听便知暗含了多少情意,只是悱恻不发;又劝他喝药。那人冷笑道:‘我们同门学艺,一师教成。有什么药我自己不会作,要你来献殷勤?’沈忘荃急道:‘三哥,你不能再喝自炼的金蝉丹水,那东西非但不能长生不老,只怕是毒砭入神经,大大的有害。你我都是做毒的行家,怎么能在这行上不清不楚?’他话音未落,那蟾圣反手一个耳刮子狠狠打在他脸上,就仿佛疯魔了一般,道:‘我知道你巴不得我快快去死,你就可以一辈子做你的圣人了!是啊,你我都是做毒的行家,我自然清楚你要害死我!’
王樵看得老大不忿,心想沈老师本领过人,明明能躲、可却偏偏不躲那一巴掌,连运功相抗也不敢,故意要顺着他、让他打了出气。而那人却根本丝毫不在意,根本有些喜怒无常,连这样深爱的情人也舍得下手。沈忘荃苦笑道:‘我怎么可能害死你?只要你愿意喝药,我什么都依着你。你这些日子殚精竭虑,累得很了,那些门派的武功试演,乏味得很,你乖乖喝了药,我替你看吧。’
那蟾圣对武功一途,却尤为痴顽,仿佛也入魔一般,当即道:‘你演给我看!昨日里豫中三英的一十六式落雁刀,你若是一式不错演出来,我便喝药。’
沈忘荃微微笑道:‘你要看便看了,一会却不准耍赖,别太用精神。’随手取刀来试,王樵这边借的是沈忘荃的眼来回忆,自然瞧不见是怎样的妙招,反正他也不在意,反而觉得那蟾圣望过来的视线令人激灵打个冷战,那神情仿佛又是疯狂,又是痛恨。他突然取来架上另一柄剑,探身与正在演招的沈忘荃对招,思索每一招每一式的拆解法。沈忘荃叫道:‘小心,第十招‘破阵子’来了!’蟾圣冷哼一声,还了一招秦岭派‘云横九剑’中的‘蓝关问雪’,当中挑开,有如银瓶乍破,这一招便轻松解开了;沈忘荃接着使第十一招‘玉竹斩’,蟾圣还了一招雪山派的‘沙沉浪洗’。沈忘荃赞道:‘好俊解法!’却也仍然游刃有余,将第十二招‘拂霓裳’手腕一翻,轻巧巧便使出来。两人天日里拆招惯了,这几下交手,当真是兔起鹘落,迅捷无伦,王樵这等外行只看得眼前一片白光闪动,具是刀光剑影。
刹那间一十六招落雁刀使完,但蟾圣没说要换招,沈忘荃便仍然从第一式再度使起,好让他研究得透彻明白。蟾圣已有了先见,知道下一步他的招式如何,因此拆解的招数便用得越来越快,间不容发,沈忘荃仍然反反复复,不过一套落雁刀法来迎,自然渐渐吃力,蟾圣打发了性,陡然连攻七下快招,招招是致命的凌厉杀手;沈忘荃在劣势之下一一化解,连续七次败中求胜,居然也用落雁刀解了开去。最后一式‘一剪梅’正是回身翦柳,使得酣畅淋漓,真气灌注之下,用上的自然是自己的本门内功,刀剑相交,只听啪地一声,蟾圣手中的长剑居然断为两截。沈忘荃一惊、急忙收招,道:“是我不好!你伤着了没有?”
蟾圣冷冷掷剑于地,道:“你有什么不好?你武功之强,世所罕有,这些于你不过游乐玩闹罢了,破解钻研这些招数又有什么用?!哼,这里哪一招、哪一式不是各家各门各派压箱底的秘笈学究,号称从不外传,如今拿出来也是看在你沈圣人的面上。我便是全学透了,又能怎样?我甚至连你也赢不过!”他越说越气,嘴角抽动,两眼发直,浑身颤抖不已,情绪仿佛失控一般难以自制。王樵暗暗皱眉,心道:这人怎地像三岁小儿一般,沈老师怎么会看上这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