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相伴十余年,喻余青从未见过王樵当真发火的样子。如今可算见着了,他心里却突然有些莫名的高兴和爽快。他趁王樵还堵一口气在胸膛里缓不过来,反而放慢了说道:
“你救了那十六个人,这事就可以过去了吗?接下来道爷要怎么办,把这些人全都教化得改邪归正,和你一样做大善人,看破红尘,放下一切出家去?”
王樵定定看他:“我要是真放下了一切,现在还会在这儿么?”
喻余青撇开眼睛,自顾自把话说完:“我知道,你要以德报怨,要救天下苍生。那你干什么救我?剑在那儿,刀在那儿,你杀了我,便什么都了结了,兴许还能斩妖除魔,修成正果。”
王樵气得不打一处来。“我要什么正果?我出家难道是奔着得道修仙去的吗?你平常什么都聪明得跟什么似的,为什么到这儿便就是不懂?!”
喻余青当然懂,可他越是懂,越是知道自己害了三哥一生,一口浊气梗在喉头,难上难下,突然对他直挺挺跪了下来:“我这一生欠你、欠王家太多……只待大仇得报,我也不枉硬摊过这几年。少爷的恩情,……只有来生再报了。”
王樵却似乎再忍不住,将肚里的话全都豆子般倒出来:“你起来!!那些仇家是你杀的还是我杀的,有什么区别?旁人会猜不到么、我会猜不到么?你死了,丢下我……我怎么办?我是不是要去给你报仇?然后争儿将来再找杀了我的人报仇?……我们这样的人,就一辈子被圈在里头,只有离家和出家,难道就永远也没法回家了吗?”
喻余青被他一顿抢白,默然无语,他当然也曾想过,但那如今的高门大院里自然有家,可却不是他可以立足的地方了。三哥有妻子,有女婢,有孩子,他自然有可以回去的地方。而他呢?他才不管王樵让他起来,昴一股劲儿狠狠磕头下去,站起来用剑强撑着身子,刚走到门口却抬不起脚来,被王樵从身后一把抱住。他火热身子紧贴上来,这浑身骨头便似化了水一般往下直坠,身子熬得又是痛楚,又仿佛万千蚁噬,没防备被他一把捞过膝弯,直接抱起掼回床上,从旁边取了绳索,将他双手双脚全绑住了;惊得睁大眼睛,听王樵毫无风情说道:“懒得跟你说道理了……我看你往哪里再跑?”
这屋子是薛三从一户农家猎户赁来,墙上挂的绳索是捕猎时的用具,老长一截这时候缠得结结实实还剩下一段,王樵便缠在自己手腕上,和他捆做一处;见他脸上又洇了一层细汗,只道他这一番折腾又疼得厉害,当下拔过匕首,换一只腕子便要再划开;喻余青恨他不讲道理,又蠢又笨,偏生自己既腾不出手脚,身上更没什么力气,只得滚身一挣,两人手腕被绳子缠做两端,这一下便将王樵猛地拽滚在床上,那握刀的腕子在床沿上一磕,刀子便落了地;两人抱滚做一起,长出来的猎绳绕着彼此箍了两道。王樵恼道:“这点血算什么?!只要你能好些,你就算吃我的肉也——”他突然出不得声了,两人被箍做一处,一霎时望进对方眼底。
恰才什么争吵、什么怄气,什么惊天动地的大道理全被抛去九霄云外,嘴被两爿尚且覆着咸涩薄汗和血腥气息的薄唇堵了透彻,想念已久的滋味倏然抵上齿关,轻一触便如点水蜻蜓,扰开一片波澜;跟着不知是谁先张口咬去,缠绵搅动牵唾连心,只恨不能将彼此吞吃入腹。
一吻毕时,竟谁都没敢闭眼。
两人只定定看着,他们一生没吵过这么重的架,却也没有过如此凝望的时光;当你看见他眼底藏不住的东西时,什么言语也不必再说了,他们就这样看着,再说不出话,只得又吻了一次,好像唇舌抵过去千言万语,随着翻覆交缠在争执不休,糅着多少难以言说的思念痛彻、肺腑连心,一并儿咽入肚里。
喻余青轻声道:“你给我解开。”王樵才像被烫着了似的陡然跳起,忙忙扯松那绳子,刚刚还不觉得有什么,可此刻脸上烧得透彻,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却又不明所以。喻余青勉强坐起身子,道:“三哥。有件事情,我想直说了罢。”他说着,顿了顿,下决心般一件件褪下衣衫,露出底下斑驳纵横的皮肤出来。王樵其实先前见过他裸着身子的模样,但总怕他冻着,又怕自己动心,总急忙是匆匆替他拢上,这一下看他坦荡荡脱下了,也才算终于看清了:胸口那块被蛊占据了几乎半边身子,像朝着心上轰了一炮似的,密密麻麻,如今根茎缩去了,剩下的都是蛛网似的瘢痕。但那些尚且完好的皮肤上,竟然也一道道伤疤血痕,却是用刀刃划的,开在他过分白皙的皮肤上,像雪里斑驳的腊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