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枳实感激一笑。
杨长老想要扶起顾枳实,却被他摇头制止了。
“多谢两位长老。”顾枳实道,眼里浮现出一抹痛苦的神色,问向杨长老,“我师父,还在后山吗?”
昨日顾枳实晕过去后,温曙耿唤了人来替他诊治。他自己守了大半夜,知晓了顾枳实无甚大碍,便问了弟子那八十人的尸首何在。
当日方始影命弟子火化了那八十人的遗体,用骨灰坛子装了,都埋在后山。
杨长老叹气,道:“还在。”
顾枳实垂下头,掩去眉间心事,更为诚挚地、饱含爱意地道:“多年来,深恩负尽。他教我的我始终未曾学明白,时至今日,好歹晓得了信任的分量。”
“二位长老,吞云教众多事务,便拜托了。”
徐长老这才意识到不对,眉毛一拧,厉声道:“你什么意思?”
顾枳实一点点笑开:“唯有死亡,能洗净我的罪孽。他便不会讨厌我了,我就能生生世世爱他。”
他的笑容,就像是暴风雪里,飞起的一只蝴蝶。
“这一战,我只求有去无回。”
杨长老别过头去,他向来善于察言观色,恐怕早就明白过来了。只余徐长老目瞪口呆,讷讷道:“男子相恋,又是......师徒。”
顾枳实站起身:“这是我最后一次以教主的身份发令,众弟子不得插手战事,违令者杀无赦。”
言罢顾枳实大步流星地走出门,走向一个将永远留在他记忆的时刻。
后山清烟缭绕,又有梵音阵阵。
高树下那人,依旧如多年前一般温润、净澈,遥遥地看着对面山峰。
那是登云峰。昔日被付之一炬的地方,复又长出了青草树木。
从前的一切欢声笑语,仿佛也从未存在过。
只那日他搂住这人,信誓旦旦的样子还在眼前。他道,“我要寻回师父,我要他为你我见证。我要和你成亲。”
成亲。合卺。白头偕老。
顾枳实从前是那样理所当然地以为都能实现。
他要杀了李泓歌,杀死可恶至极的自己。为那八十人,为登云峰上每个人。
然后你就会原谅我了是不是?顾枳实笑,我知道的,你最好了。
他张开嘴,轻轻的,不发出声响,对着那个背影唤道:“吾爱。”
忐忑不安的,他羞涩而深情地再吐出两个字:“吾妻。”在温曙耿听不到的地方。
这条阴冷的山道上布满了藤条,从中穿过少不得要被碰到。
那粗粗的藤条上,野刺张牙舞爪。顾枳实却极其虔诚地用食指抵上了最长、最尖的那一根,温柔地问它:“你可曾触及他的衣角?”
那刺可不会说话,只尖锐地将他食指戳出血来,一滴鲜红的血便在指腹上摇摇欲坠。
顾枳实将食指往那刺上喂,痴道:“借我也感受一下。”
“我也想摸摸他。”
黑雾已染上森林,夜色倾轧,顾枳实渐渐看不清那人的背影。
抚摸着周围的树木,踏上温曙耿来时的路,顾枳实一步步走向除雾岭,终于与师父后背相对了。
告别,抑或是重逢,都无需声张。
归途漫漫,唯其我变得干净,才能重回你身旁。
......
铜镜晃动,周遭火焰烈烈,烟气熏蒸。方始影静默无言地坐在椅上,仍穿着一袭红衣,看火舌爬上窗子。
木门关着,隔绝了外界。奉命放火的弟子不会知晓她留在了此处。
方始影在热气涌动里,抬起手,露出一截细白的腕子,为自己绾起长发。
母亲留下的簪子,上头雕刻着梨花,很是雅致,该在青丝上开放。
火势见大,纱帐被烧,烈火已包裹整个屋子。
房梁上一块木板跌落,砸在方始影背上,砸出一片淤青,而火苗自脊背漫开,烧得她起了一连串燎泡。
方始影没觉得太痛,只是像欣赏美景一般静静看着这一场大火。
此生无计赏风光。又浮半生凄凉,亲者逝,友者断,爱慕心死,不罢惆怅。
拟把三月烈火,作一夜霞光,贪看一场。
她微微闭上眼睛,后颈上烈火烧灼,发出“嘶嘶”声,又有肉被烧焦的味儿传至鼻尖。
“母亲,我来找你了。”她道。
下一瞬,那火焰吞噬的木门却轰地倒下,宋子玉猛地闯进来,正与睁开眼的方始影四目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