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我而言,七层结界,每出一层,则心死一分。重重幻影,种种魔音,它要剔我凡骨,剥我俗心。于是我无悲无喜地踏入最后一层,预料将被抽取人魂。
修道修至最后,我渐渐明白,这是个脱人的过程。
仙既非人,则无人性。至此,我历经几百年求索,几百年离散,终无妻无子,无爱无憾。
第八层结界,是一片白雪之地。满眼尽是雪色,空无乏味。再不像以前的结界,一片尸山血海。
我不知它将如何洗髓伐骨,散我人魂,便只有举剑,在白茫茫中尽兴舞了一场。
后来我疲乏不堪,便在大雪中睡了过去。这纷纷扬扬的大雪,终年不变,将我埋藏。
几百年岁月,在梦里游了一遍。我记起十多岁时的自己,也在这么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偷酒喝了一夜。
那一夜的景色真好。酒液在胸口滚烫,我眼里浮起醉意,看见远方山脉在星空里隐约的轮廓。山峦起伏的线条,那么像我母亲浣发后的脊背。湿漉漉的黑发,在小院的蔷薇花架下,散发着清香。
她以前总告诉我,“你害怕的事情,也许是最好的事情。”
我对此不以为然。求道这么多年,我最怕前功尽弃。我的容貌和体力都留在了二十岁,那个人生中最好的年纪。若如她所言,我颓然老去、死去是最好的事情,那么我所做的一切将毫无意义。
我觉得害怕是一种可以无限往前追溯的情感。我怕前功尽弃,因为害怕毫无意义,因为害怕生而无用,因为害怕不该出生。
一旦我将恐惧往前推去,我就越发清晰、越发无能地感到心痛如割,感到一种受诅咒的窒息感。
害怕的事,终将杀死我的感知,又怎么会是好事?
因此,我不信我母亲的话,甚至嗤之以鼻。
直到我遇见他,直到我遇见耿耿,直到我遇见我生命中唯一的小雪片。
我在那大雪中怅惘地醒来,就发现怀里窝了一个人。
他真好看,至少我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人。他未着寸缕,肌肤比雪色更通透,不知什么时候钻进了我怀中,正睡得香甜,似乎很喜欢我胸膛的温度。
前几个结界里,并非没有惑人的迷人精怪。
但我知道他不是。他就像是个天真的孩子,虽然长成了少年的身量,却还圣洁若神。
在那一瞬间,我错以为我已然成仙。不然,怎么会见到其他仙者?
这个小仙人,睡醒后看着我,问:“你怎么才来?”
他委屈得鼻尖都有些发红。雪片却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让他看上去那么的俊秀。
梦里的酒也像淹进了我的心里,使我醉得一塌糊涂。我对责怪我的仙人歉疚地说:“是我来迟了。”
我以为,他定是接待修道者的仙人。几百年无人成仙,他定是等得不耐烦至极了。
他却躲进我怀里,把我抱得更紧,又笑出声:“但你来了,真好,这里不是只有我一个人了。”
他很怕冷,常常要钻进我怀里,叫我紧紧搂住他,一刻也不肯离开我身侧。
我俩在那里头呆了整整一百年。
我练剑时,他就化作一道冰霜,覆在剑身之上。休憩时,又总要黏着我,贴得紧到一丝风都吹不进去。
我道法日益精妙,在练剑中无意划破了这结界,那时我方知自己多傻。
我耗了那么长的时间,误以为已然成仙。
我急切地问他:“你究竟是什么?”
这个傻气的人,仰着头看我,对我说:“我是雪啊。你悄悄在夜里亲脸颊的小雪片。”
我羞愤难当。头一次红了脸。
我以为得道后,我终将随心所欲,便也没抵住内心的琦念。
但偏偏,我未曾得道。也将再不能得道。
我带着那天真的小雪片回到人间。无法否认,我喜欢他。
这个人脆弱得要命的。
明明那么喜欢我的体温,却在我生起一堆火后,眼泪汪汪地躲进我怀里,哭诉着:“我会化的。”
我无奈地吻一吻他的鼻尖,哄着:“你不是喜欢温暖么?老爱挤我怀里来。”
他使劲儿摇头,明明早已修出灵体,才不是一碰就会化的雪,就是不肯克服心障,偏要怕火,摇头晃脑地卖弄新学的成语:“过犹不及。”
怕的东西那么多,这个烦人的家伙。
害怕孤独,我来了就一直缠住我。害怕火,一定要我保护他。害怕痛,不准我吻得太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