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魂_作者:ranana(33)

2019-03-12 ranana

  于戎一只脚踩到了烂泥,可他斜着身子,原归沿着那侧边走,踢开石子,踩着野草,说:“她没和我说过。”

  林望月的脚掌着了地,一瞅于戎,把他拉回好走的路上,怂恿他:“那你打听打听。”

  “小方哥这样的百事通都没听说过的事,要去哪里打听?”

  “找些上了年纪的人打听打听。”

  于戎大致指了圈,沉声说:”上了年纪的人今天应该都去布罗家了。”

  林望月边听于戎说话边笑,于戎被他笑得心里发了毛,头上冒出些虚汗,嘴里泛起苦味,他一脚又踩进泥里,这次踩得很深,裤腿湿了,他跳起来,拎起裤腿,站在路边抖了抖,一看林望月,他抿着嘴唇,仍笑着,黑亮的眼睛里映出他的身影,那么小,那么具体。于戎举高手做投降状,说:“可能她的老家根本不在这里,她骗了所有人,骗了我,我对她其实一无所知。”

  说完,他呼了两口烟,添了句:“我对自己的妈妈一无所知,这也是人之常情吧。”

  林望月笑出声音,拍了拍于戎的肩膀,并未置评。

  他们继续往前走。坝美小学被他们甩在了身后,他们前面就是山了,坝美三面环山,他们走过了人多的沿河地带,无论多漫无目的地闲逛都是朝着某座山的方向。

  林望月问道:“还有什么人之常情?”

  “很多。”

  “说来听听?”

  于戎却不响了,路两边的植被密集了起来,爬过一小段坡,走进一片茂密的树林,前后左右不见人影,于戎掐灭了烟头,收进口袋,这才逐一道出:“人长大了不是像妈就是像爸;对陌生人,不熟的人推心置腹,面对亲人只会说谎;亲人之间最残忍,这种残忍很大程度上缘于一种自我厌恶,你和亲人共同分享一串基因密码,他们面目可憎,你又可能会好到哪里去呢?”

  轮到林望月投降了:“我不知道你对亲缘关系这么悲观。”

  于戎反对这种说法:“这不是悲观吧,只是总结分析。”

  林望月提起先前的话题:“如果你妈妈的老家不在这里,那她写的那些故事是谁的故事?”

  “可能是她的幻想,她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坝美这么个地方,她开始写书的时候才八几年,还没有游客到这里来过,一个要从岩洞进出的村庄,一个理想中的桃花源,她可能希望她能在这里度过她的青春。”

  林望月鼓鼓掌,吹呼哨:“你倒想得很明白。”

  “我都三十了,什么事想不明白啊。”于戎说,带着点自嘲的意味。

  林望月轻笑,带着的是轻蔑的意味:“多的是活了一辈子还活不明白的人。”

  于戎道:“那不叫活不明白,自己怎么回事,活着是怎么回事怎么会不明白呢?不想承认罢了。”

  林望月笑着说:“你明白了,还承认了,所以你搞出了失败者N部曲。”

  他笑得不怀好意,口吻和态度全都昭显着他并不是在开玩笑,而完全是在刻薄和嘲讽,于戎却被他引得也笑了,他不反驳,也不生气,心境反而异常平和,可能是因为树林间的空气足够清醒,足够潮湿,山中的气氛足够幽静,他的头顶是树冠和树冠叠出来的网,漏下亮度适宜的光,他的脚下是落叶和落叶拼出来的路,枯叶新叶掺杂,宽窄刚刚好适合两个人并肩,刚刚好,走在上面必须用一种不快又不慢地适中的速度以避免滑倒,而周围再没别人来分享这样的一座森林,这样的几道光,这样的一条路,只有他和林望月。他的怒火点不起来,他也没空不高兴。他只想走着,往前走,一步一步,不被落下来,不被超过去,也不管要走到哪里去。

  他忽然觉得一切都像梦。

  于戎清喉咙,些许回音从高处轻轻散落。林望月问他:“你为什么想当导演?”

  于戎说:“我想搞清楚是不是导演都那么虚伪。”

  回音消失了,四下静谧。于戎忍不住说了许多。

  “后来我发现每一个导演都很虚伪,连纪录片都需要写剧本,每一个采访对象的选择,每一个问题,每一刀剪辑都完全是为导演的个人意志服务,事件必须离奇,过程必须引人入胜,逻辑必须严密,就算纪录最平凡,最普通,最无迹可寻的生活,永远都必须囊括逻辑严密的生老病死。没有人对真正的纪录感兴趣,也没有人会想要理解一种有别于自己的生活方式、生存方式。人们只想听奇闻轶事,然后大放厥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