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月白风清,长流小少主眉眼淡漠,微垂着头。半边脸映在打着纱的窗户透出的微光下,像是覆了层苍凉的冬霜。
云长流听懂了。
他活,他会疼;他死,父亲会疼。
云长流想:那就活吧。
而那老奴拍抚着他,用温柔耐心的语气告诉小少主,他的娘亲是多好的人,他的父母曾是如何的恩爱,而蓝夫人死后,教主为了小少主能活下去又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絮絮叨叨地讲了许久,最终归结为一点:您看,您怎么可以怯懦地寻死呢?要学学您父亲,男子汉大丈夫,再坚强一点儿。
云长流想:那便再坚强一点儿。倘若一点儿不够,便努力再多一点儿,再多一点儿……直到够为止。
后来,这个多嘴的老奴被温环怒而逐走了,再后来,长生阁的奴仆开始蒙面寡言,也没人敢说这些话。
那时候长流少主年龄太幼小。所有人都以为,幼年的很多事,如今的烛阴教主云长流早就忘了。
可其实他记得。
记得父亲曾抱着他泪流满面地喊“阿彩”,记得父亲曾在深更半夜捧着半块玉佩哭嚎不休,记得父亲走在疯魔的边缘,记得父亲的执念压得他很沉,记得逢春生很疼很想死,但是不能死,死了便是对不起父母,死了便是怯懦。
其实他什么都知道。
知道父亲总透过他的眼眸试图去看他素未谋面的娘亲,知道父亲当年想拿命去救娘亲却不成才会死也不放他安眠,知道父亲手上染了许多血,知道息风城的墙头下尸骨累叠,知道这都是他的罪孽。
他还知道,逢春生有一个诅咒。
据说,每一个中毒之人,都终将在临死之前,成为众叛亲离的孤星。
妄动情绪将催动毒素,毒素发作亦会惑人心神。这便导致愈是亲近的人,愈是容易被刺伤;愈是深重的爱,也愈将生出刻骨的恨。
……
云长流从漫长的昏迷中醒来。
养心殿内晨光熹微,还飘着淡淡的药香。教主周身的痛楚退去了大半,他怔怔地望着床顶,用极轻的声音念了句:“无绝呢。”
床幔之外,温枫垂下眼,“护法在……在药门。”
“……”
片刻的沉默后,云长流自己撑起身坐了起来。他似乎这时候才稍微清醒了一些,从重叠的锦被中抽出手抬到自己眼前。
云长流静静凝视着自己白皙的指节,唇线浅抿,许久才锁起眉尖,呢喃自语:“本座……对他动刑了?”
温枫不忍地将头埋的更深,“是。”
云长流轻轻摇头,乌发自肩头散落下来。他似有些无法接受,又仿佛只是单纯的迷惑:“碎骨?我……打了他?”
“……是。”
云长流像是被这句回应陡然抽走了浑身的力气,他向后倚靠在床头,神情惚恍,目光飘散,久久未置一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温枫走上前来,望着教主出神的样子几次欲言又止,还是没能开口发声。
静谧就这么被拉长。
忽听云长流低哑问道:“云丹景的尸身,可曾……”嗓音虽仍是显得冷静,到了末尾却压不下那细微的颤抖。
“温枫亲自带人验过了,已经安顿妥当。正待教主醒来后……择日厚葬。”
温枫话音未落,那身首异处,焦黑到面目难辨的尸体陡然又浮现在眼前。在他毒发昏迷之前,那还是个鲜活的人,不过数日,便成了一具要等待着腐烂发臭的死尸……
那是他的……他的……弟弟。
云长流胃里一阵恶心绞痛,被褥之下的手指早已扯破了丝绸单子,面上却强忍着不动声色,只是闭眼不语。
他连云丹景的最后一面都没见,想要亲自质问审讯都没有机会,身为堂堂烛阴教主,忽然被当头砸下弟弟血淋淋的尸首和一句并无证据的叛乱定论下来,而他竟只能糊里糊涂地接着。
他并非不信无绝,可哪怕云丹景当真谋反……以四方护法之能,连擅动烛龙印,私调阴鬼的事情都敢做了,攻破骄阳殿显然不费吹灰之力,生擒小少爷更是轻而易举。按规矩将罪犯押送至刑堂,不过是多花费护法几步路的工夫。
可关无绝偏偏当场杀了云丹景。他贴心宠了四年的护法,居然真的能这样狠绝,一丝半点的踌躇都不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