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千年的王八……刘哥,你又说笑。”阿雪顶不住噗嗤笑了,越笑越是想到那王八千年不死,慢吞吞背着壳不动弹的,换上陆照阳平日里平水冷心之容,添了不少好笑滑稽。
坐了一会,阿雪又帮刘哥打下手,做些清扫,待至了烈阳消退,暑气略减,阿雪告辞要家去了,临走前见了见爷爷,只在帘子前张望了,并未进去。
刘哥送他到门口,又叫住他道:“阿雪。明儿你还是在家歇歇吧,我爷爷——”
“爷爷怎么了?”
刘哥几下难言,最终闭眼还是说了:“大夫说就这几日了,因此我爷爷才盼着你来,走前再见见你,想你平日也是多愁善感之人,怕你在了牵挂不下,想着你还是避避为好。”
阿雪不想听了这番突如其来的话,一时竟回不过来,只哑口无言木愣愣抓抓脸,想了是听错了,又想了心中愈发怪怪的,也不是没听闻过谁家死了人的消息,乍一听了却像是说着明日下雨的平常事,哦哦平淡两声,浑浑回了家,一路细品下来这平常事才露出狰狞爪牙来,趴在阿雪背后冷笑。
阿雪冒了满头冷汗,腹中胀痛,捂着蜷在床上,茫茫几刻,竟似死过一回,一半站在床头看着另一半倒在床上的自个。
直到陆照阳归来,来不及吃饭,只顾着拿他在膝上宽慰,阿雪一惊,才觉自个是捂着肚子迷瞪着哭了,怎么叫也叫不听。
陆照阳一刻不停替他揉肚子,方才只见他哭泪紧紧,手又不放,便当是肚子疼哭了,以致泪流不止。
阿雪吸着鼻子擦了泪,道不疼了。
“吃坏肚子了?”
“不是。”
“那怎么了?”
阿雪睁着泪眼,翻了个身,虚虚贴着陆照阳的腰身,不动了。
陆照阳只觉他一哭,泪水如滔滔之海,放了闸口就不收,夏日衣单薄,此刻被一脸的鼻涕泪糊了满潮湿热。
陆照阳伸手夹在面颊和腰腹之间,摸到他湿热的脸蛋,摇了摇晃了晃。
阿雪哭了会才够了,磕磕巴巴说,伴有几个哭嗝打断,花了一会子才将话说全了。
“我不想让爷爷死。”
“哪能听你的?说不死便不死了?”陆照阳摸到他眼泪,一指擦净了,温平了眉眼,抵着他绒绒的脑袋,轻声道:“我小时也哭,跟我阿娘说不想让外祖父死,我那时不知听到谁说的,只要心诚,菩萨听了兴许就能成你一个心愿,但要从此不杀生,不食荤腥,仁义待人,这般行了好事仁德,便能化为亲人的命数,阎王也会因此将这阴德记在上头,如此本该去世的亲人便会再活了。可是阿雪,任凭我再是如何吃素,小心走路生怕踩死一只蚂蚁,日日抄念佛经藏在枕头下,我外祖父还是抵不过煎熬,终于去了。
“我道是我心不诚,以至于坏了功德,可不过几日,阿娘才告诉我我做的那些事无论再虔诚也是没用的,需知世间万般,权势,财富,容貌皆为可控,只一样东西到头了便从此到头了,再活一世也没了干系,那便是命,唯有万灵之命掌控不得。”
阿雪懵懂听了,哪里还不明白,士农工商,贵人庶民皆有一死,无论死后裹席破衣还是锦绣素纱,珠宝玉翠,倘若皆曝尸荒野,也不过是野狗豺狼之食,待百年后俱化作尘土,成了路边挡人的石头。
似有了人在眼前消散,阿雪一瞬呼吸不过,由它处及我处,竟梦了百年,冷汗津津,陆照阳大手贴着他脖颈,蹭了一手冷汗,可却不说,阿雪长至这般年岁,也该知道生命至贵也至贱。
阿雪泪眼朦胧,看着陆照阳双眼正是冬夜里微茫的几颗不温不热,陡然掺了一把冷水冷月,致了他茫茫然道:“倘若有一天我死了,不求你记着我一辈子,但只想你念起我哭个几声便好。”
陆照阳一听拧眉喝他说什么傻话,阿雪哭了一阵渐渐停歇了,困顿累极。拍了拍背,被劝睡着了,陆照阳脱了他鞋,擦了面,手心方罢,一会叹气坐至床边,替阿雪顺着打结的细发。
今日只因刘哥爷爷所剩无几之事便哭到如此,阿雪心思软弱,常伤心伤力,他在这村里,日后送的人还多得是,大夫,东娘子,陈郎君,合及他们家眷,更有陆照阳自个,谁不会一日便去了?只一人没了便哭一场,长此以往下去如何受得住?不若此刻告诉他生命终有时,最贵也最贱,百年后谁还认得谁?强着他知道,有一次便说一次,几时看开了才放过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