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上,他看自己的过去,能从中找到无数的不合理。他找到了,他找得到,可那又怎么样呢?它们都是过去的不合理,已经无法改变了,谁也没有时光机器,无从篡改历史。
然后他又要想,以后会不会过得好一点?每次他一想这种有希望的事,马上就能开心一段时间,只可惜在他的生活中永远是倒霉事占多数。况且人脑永远成不了电脑,不可以批量删除那些不想保存的记忆,所以后来他看到父母就想起黑夜里的眼泪,看到鲜血就想到死亡,看到刀片会手抖,发现和自己经历相似的人,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难受。
人为什么会想死?因为他们活不下去。
无论如何,于秋凉也理解不了迟渝。有人对他好,他高兴还来不及,哪儿顾得上去挑三拣四?身在福中不知福,说的正是迟渝这样的家伙,他把便宜都占尽了,却觉得自己不幸福。
而和迟渝相似的人还有好多。
余夏生洗过手,从于秋凉肩上把小猫提溜下去,又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迟渝后来跟我说过一次话。”于秋凉定定地望着他,突然开口,“你觉得我很像他吗?”
余夏生眼里的光暗了暗,似乎是伤心了,可他为什么伤心,除了他自己没人能懂得。他没有去接于秋凉的话,只是摇了摇头,小黑猫受不了他们之间凝重的气氛,率先跳下地溜走,它不过是一只小猫而已,没必要了解人类的爱恨情仇。
“我前几天上楼,跟我爸妈呆了会儿,我爸在戒酒,我弟弟期末考得还可以,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我上去的时候他在玩手机,比我以前过得舒服。”于秋凉继续往下说,“我觉得现在这样很好,可是一切都晚了,你懂我的意思吗?以后还有好多年要过去,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不可能顶着同一张脸出现在他们眼前,我还是得走。”
他说的俱是事实,余夏生能理解他的意思。
一切都晚了,这个“晚”有许多层含义。
平静和美好都来得太晚,在暴力摧毁了所有之后,迟来的温情起不了太大作用,就像火焰再炽烈也烧不化顽石,心血再热也暖不了冰。石块在火中会开裂,抑或变作一堆碎片,但它仍然是石头;冰也许化成一滩水,可成了水的冰也已不算是冰。
只有发生过了,才能考虑补救,然而无论补偿的方式有多巧妙,条件有多诱人,都不能回溯时空,把指针拨回到最初那一刻。如果说得残忍一些、绝对一些,所谓的补救皆是无意义的举动。人心不是玩具,胶水对它无用,任你再神通广大,也难以严丝合缝地拼好一颗摔坏过的心。
一切都晚了。补救也好道歉也好,它们终是迟到了,它们是必然要迟到的,哪怕不会缺席。对死人的歉疚,对活人的补偿,皆出现得太迟,甚至出现在当事人已不再需要它们的时刻。
而在此时,所有温和尽是表象,它们暗含刀刃,在拥抱的同时进行凌迟。
多年来,他日夜藏在角落里不间断地用血泪紧紧黏合一剖两半的心脏,才刚黏好没过多久,剖开它的人却递来一卷胶带,好像这就算还清了债务,从此会拥有一个圆满的结局。他们竟然忘了,那孩子从来不信童话,这故事讲到最后满目疮痍,再无转折余地。
其实还可以再等等,可现在的于秋凉不擅长等待,他很容易失去掩饰的耐心。在他看来,与其拖延,不如直接断开联系,虽然听上去很残忍,但它是个很好的选择。
拖延的时间越久,解释起来就越困难,适应得也就越慢,理解得也就越晚。于秋凉很是头痛,下午被阳光晒出来的困劲儿延续到了晚上,他摆摆手,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余夏生摇了摇头,目送他走回卧室,自己躺回沙发上,继续对着天花板出神。
尽管嘴上说着不喜欢,想要离开,可于秋凉骨子里是个恋旧恋家的人,他想走远,又能走到多远的地方去?余夏生不相信他真的会走,大约还是放放狠话而已,实施与否倒说不准。
他的预感没错,于秋凉回了屋里就后悔了,他几次三番想开门对余夏生说自己要反悔,都拉不下脸来。脸皮薄是个毛病,尤其是在不该脸皮薄的时候脸皮薄,那简直是要人命。于秋凉把脸埋在枕头里,十指不断地撕扯枕套,还好他没有留长指甲,不然,若非枕套死,就是指甲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