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是最接近神的职业了。弗拉维尔以前从不会这么想。
雷欧当然不是真傻,他十分犀利地问了个问题:“这些伤兵是怎么挪到咱们军营门口的,他们几乎都动不了……”
弗拉维尔还是很平静:“小鹿大夫不关心,那咱们也不用关心。”
雷欧执行弗拉维尔的命令。他吩咐教官们出来准备几个空营房,然后去火器营叫了个管帖,领着一队五十人来搬伤员,最后翻了翻火器营和教官队的军资,翻出来一点点白布,不太够。
买白布得要钱,招募煮白布的短工要钱,这还没算上药材,煎药的,照顾伤员的。小鹿大夫头一次知道掩埋尸体其实也是花销。雷欧一五一十把预算报告给小鹿大夫,小鹿大夫正半跪在地上检查一个人的残肢。那人不知道用什么东西包着止血,完全化脓,一打开伤处,那股腐烂的腥味冲得雷欧眼前一花。
……他好像看见蛆了。
看上去纯净清洁的小鹿大夫什么反应都没有,用他温柔的眼神安慰伤员:“马上就好,马上就好。”
火器营的人终于把伤员搬进教官队营地,葡萄牙教官们面面相觑,这是什么意思?平时和晏军其实没什么来往,为什么晏军伤兵突然就都来了?城里其他医生呢?
雷欧威严地摇摇头,用葡语吩咐:“弗拉维尔说了,咱们装傻。”
小鹿大夫把荷包底朝天往桌上一倒。出门前母亲塞了不少钱,他没怎么花。他趴在桌子上心里难过。他明白为什么登州医药院办不下去了。医药院平时靠登州医学会筹款维持,军队有伤兵或是官府要办什么施药的惠民措施都要另给钱支持。他一到登州就大手大脚地花销,登州医学典籍能忍他那一段时间也是看在宗政将军的面子了。
小鹿大夫一攥拳,既然如此,马上进城。他要了一辆马车,直接进城去找莱州医学典籍。登莱之战时莱州医学典籍许老先生对他很客气,也许去求求他有用的?
许老先生压根没见他。
许家算是个医药世家,称不上巨富也差不多,门庭阔气,小鹿大夫小小一个人干坐在空旷的正堂中,守着一碗冷茶。
许久之后,小鹿大夫起身,对着许家正堂高悬的匾额“医药有功”深深一揖,告辞离去。
小鹿大夫孤零零的身影一消失,许家长子许珩从暗中出来。小鹿大夫等了多久,他就站了多久。小鹿大夫给“医药有功”的匾额长揖,他就站在正堂抬头往上看。看了很久,许老先生才慢慢出来。
许老先生出来,许珩还是仰脸,未免不悦:“看什么呢。”
许珩放下目光:“看‘医药有功’。”
许老先生在官帽椅上坐下:“看出什么来了?”
“什么都没看出来。只记得幼时父亲您告诉我,治病救命,只是医药之功,人无功,人贵在有心,有心则可借医药之功。人无恒德,不可为医。”
许老先生慢条斯理喝茶。
“孔有德叛乱,父亲让儿子去襄助小鹿大夫。多谢父亲高瞻远瞩,让儿子看到如此精妙的医术。小鹿大夫的方法的确可以救人,小鹿大夫也是可以救人的人。”
许老先生把茶碗一放:“有话直说吧。”
许珩握紧双拳:“所有医家都不收治街上的伤兵,父亲也不收治。小鹿大夫既然肯收治,父亲不如帮个忙?”
许老先生沉默良久:“你知不知道这些伤兵,是怎么回事。”
“叛军嘛!”许珩声音突然拔高,“就算是叛军,等宗政长官回来了,要杀要处决都有军法。咱们做大夫的,放着他们伤处活活溃烂死,难道是本分吗?”
许老先生根本没看他。
许珩据理力争:“父亲,疡科平时挂碍最多,风俗伦理,全都缠着医生的眼和手。这么许多年了,疡科几无精进,儿子几乎没有见过一次真正的伤患!这次如何不是一次机会,跟着小鹿大夫校正疡科许多偏误?”
许老先生动气:“谁碍着你行医治病了?非要跟着去治叛军?”
许珩咬牙:“父亲,灵枢经中说‘夫八尺之士,皮肉在此,外可度量切循而得之,其死可解剖而视之’,其中骨骼脏器各种尺寸均有记载。反而是战国时代到如今近两千年,疡科解剖之术可有丁点进步?儿子行医数年,缝合刀伤机会都罕有,更别说可以‘解剖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