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躺下身子,双目仍然眷恋地停留在谢临身上。
过了半晌,看皇帝平复了呼吸。谢临拿起药碗,用勺搅了搅道:“让我服侍您把药喝了吧,别等它凉了。”
太监撑起皇帝的身子,皇帝便就着谢临的手一口口把那药都喝了。
谢临看着皇帝饮尽碗中药,终是松口气。
皇帝忽然模糊地忆起多年前的一件往事,声音低微几不可闻的喃喃道:“小时候给你讲故事,讲到嫦娥奔月,你就直嚷,说你不喜欢这个故事。恨嫦娥把药都吃光了,要不然这世上就不会有生离死别了……”
谢临已把这久远记忆丢失,被皇帝一提醒想起,面颊倒红了。
皇帝喝完药汁,歪倒在床上,强撑起病体,朝外摆摆手道:“去吧,去找你表哥玩会儿。这儿病气重,呆久了没好处。”
谢临在皇帝的催促下站起身子,秋阳已缓缓而落,灰冷的云要滴下水,将要来临的是个黑透了的夜。
这天夜里,皇帝驾崩了。
谢临听到太监报来的消息时,在暮秋悲风中打了个冷颤。继而便进入灰蒙蒙的梦境,他不知道是怎么套上衣服,也不知道是怎么来到了宫里。
他进门时,看见了很多人的脸。
许多许多,他没有见过的脸庞把他围住。
那个曾经想要他命的大哥挂着笑,扯扯他的灰色棉袍道:“阿临,你穿这么厚不热么?这才是秋天,就算是守灵,也用不到这么厚的衣服。”
他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的二哥也走上前,看看谢临的脸色,悄声说:“老六,你可要吃些东西垫垫肚子——要不没人能受得了。”
谢临张张嘴,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他感受不到冷热,也无暇去顾及。似乎是半儿怕他冷,给他临时套了一件暗色棉袍。但他折腾了一路,也没出什么汗。他能清晰的感受到心里有个窟窿,正在呼呼的吹风。吹的他摇摇欲坠。但是他不知道怎么办,他甚至已经忘记了哭泣。
他只是张着眼睛,用焦急的眼睛巡视过人群——父亲,大哥,二哥,还有自己的叔叔们也都看到了。这些人都和自己血脉相连,但是他们和自己感受到的悲痛却有着天壤之别。谢临只是觉得那个心上的窟窿正吹着空寂冰凉的风,他好焦急,但是他没法去补。
他像是一个人,迷失在了梦境中。
谢临轻轻拨开人群,缓缓地往前走了两步。人们都很自觉,看见他,便主动让出一条路,让他好去灵前。
好黑的夜啊,连月亮,星星都吞掉了。灵堂的烛火也不能驱逐这钻进人心的黑暗。沉沉的黑色棺木前,有一个穿着孝服的身影。他的身后,好多人都在嚎哭,那么多人和他一起悲伤,每个人哭的声音都比他大得多。可那个身影是那么的孤独。
谢临又往前走了几步,他想开口叫一声表哥,却发现喉咙里还是出不了声音。但那身影似乎知晓,因为表哥转过头来,在昏昏蒙蒙的烛光下,朝他走来。
谢临看见顾同归的眼睛,才在一瞬间想起还有哭泣这回事儿。他哆嗦着嘴唇,蹒跚着跑到顾同归面前,哭喊着:“表哥,表哥,舅舅在哪里,舅舅在哪里……”
顾同归挡住谢临望向棺椁的视线,他第一次在表弟身前站得如此坚定。顾同归用低沉的声音说道:“阿临,生老病死,人之常情。父皇……”顾同归的心骤然生疼,但他仍继续道:“驾崩了。你要懂事,听表哥的话,好么?”
谢临望着顾同归,慢慢咀嚼出意思,起初仍呆滞地望着,望着……他自己也不知道在望何物,蓦然,那巨大的棺木再次刺到他的眼中。梦猛然惊醒,他终于哭出声音:“舅舅,舅舅……”
顾同归强忍泪意,只是木桩似的戳着任谢临依靠,他一遍遍的告诉自己绝不能让情绪崩溃。牙关却止不住的颤抖,他感觉自己的胸腔快憋闷的撕裂了。
过了许久,谢临悲鸣渐缓。抬起泪眼,哽咽的问顾同归:“表哥,我没有舅舅了,是么?”
顾同归像平日里一样,爱怜的用整个手掌捏着谢临手腕。力道渐重,就好像对于别的部位都不好去触碰,只能把满腔的爱怜集中在了这一处肌肤,好似要把那细嫩肌肤的纹理都刻印在自己的手掌。
顾同归伸手揽住谢临肩头,把他潮湿的脸庞按在自己的胸口。他许久才挤出一句喃喃自语:“你没有舅舅,我却没有父亲了……阿临,你还有表哥,表哥会永远陪你疼你,把舅舅亏欠给你的年头都补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