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常引_作者:卫十七娘(100)

2019-01-16 卫十七娘

  “不必了,臣有些话早就想告诉圣人。圣人既然今日来了,臣便一并说了罢。”谢洵静静地道,“想必旁的事都不入圣人的心,只有姜翰一事始终存疑,是不是?”

  李玚颔首:“你不该瞒着朕。”

  “圣人说的是。”谢洵微微一笑,那笑里带着些讽刺,“永安长公主之死,臣是从鱼延年口中得知的,鱼延年曾说此事干系甚大牵连甚广,故而他从未泄露过,只是瞧着臣得蒙圣恩,才将此事说与臣商议。臣以为,想必是鱼延年迟了几日到安西却不得战功心怀不满才查了出来。后来竟偶然听人说姜翰亦知此事,臣便想着去试探他,这才到了姜翰府上,他竟当真知道,可不是个左右逢源的人么?那时臣怀疑鱼延年意图接臣之手除掉姜翰,却也没甚么法子证实,好在鱼延年往后再不提此事,圣人也准了姜翰乞骸骨的奏疏。”

  李玚怔怔地听着,等他终于住了口才艰难道:“那你为何……”

  “为何不说是么?那便是臣的一点私心了。”谢洵长叹一声,若有所失地道,“那时诸事已毕,即便圣人知道也当不了甚么,若查,势必要牵出长安长公主和鱼延年来,定然不能重责二人,反倒平添烦恼。百世之后史书工笔,也会说圣人软弱,教武将和宗室欺到头上,有损圣人清誉。倒不如教臣来担了这个责任,便无妨了——左右臣的罪名也不止这一个了。”

  李玚涩声道:“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谢洵轻轻重复了一遍,唇角带了笑,“圣人不相信罢,臣以前,当真是真心想教圣人做尧舜的。”

  李玚怔住,心头一悸,忽然想起十数年前,那个刚从浙西入京的紫衣相公面目绮丽,站在紫宸殿内眉眼带笑,温和道:“愿吾道不孤,君道如尧。”

  他闭了闭眼,眼角一涩,几乎要落下泪来。

  致君尧舜,此事何难。

  可谢洵为人最是刻薄寡情,他以为这句话不过是诸多官话中的一句,虽微有动容,却不曾相信。

  谢洵并没冤了他。

  李玚在谢洵愈发讥诮的神色里仓皇离去。

  谢洵死在太平四年腊月初三的一场雪后。那日天色灰蓝,他着素色单衣走出南熏殿,用李昉留下的那柄短匕自裁了。

  【叁拾柒】短梦破槐安

  谢洵死后,李玚在南熏殿中静坐了一夜,次日命鬟儿琅嬛与翟拂入宫为其收殓尸骨。此时郑晔将将入土,谢府又添新丧,琅嬛与翟拂勉力支撑,将一应事务料理干净之后,终于为主人发丧。

  那日并无亲友来府中,至晚,崔煦一身素衣叩响了谢府的大门,洒酒为祭,衣冠似雪。琅嬛与翟拂恭敬待客后,彻底掩上了谢府的大门。

  很快便是太平五年了。

  太平五年元月十八,李玚于紫宸殿召见太子李昉。

  李昉过了年已满十四,眉眼间与李玚愈发肖似。自那日从南熏殿回东内后,他便一直待在少阳院听候李玚的处置,只是那时谢洵已死,奏疏积压不知凡几,崔承祖虽得秉笔宰相之名却不敢擅专,事无大小悉数要奏上,李玚烦不胜烦,也一时无暇来问罪于李昉。如今想是将诸事已然理出些头绪,才来传召他。

  带他入紫宸殿的是郇弼,偌大的殿内空旷万分,黼扆前的降真香教李昉微微战栗。直到如今他也没想过去岁自己是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思造成谢氏之死的,可等着谢洵当真死了,他又开始害怕。

  在谢洵死后的起初那几夜,他时常在梦中惊醒,然后便再不能寐。他缓缓步入大殿后,后襟上已经沁出汗珠来。

  李玚仿佛凭空老了许多,他望着阶下的少年郎君,轻声道:“观音奴,上阶来,到朕跟前。”

  李昉不敢违背,垂眸拾级而上,到了李玚御座一侧,抬眼时无意瞥见了李玚身后郇弼的婉叹,不由一怔。

  李玚将一道奏疏递了过来:“你瞧瞧这道奏疏罢。”

  那道奏疏是节帅传入京师的,李昉接过时心下便有异样之感,展开一看脸色大变。

  “……谢司空起草三省,朝端有声,天子识面,宰衡动听,曾殷南山之雷,剖赤县之剧,先拖迹于诸侯,后正身于省台,秉笔十载,未闻有失,一朝下狱,臣实惶恐。忽闻讣至,便觉忽忽若有所亡,究其因果,目朝中空阔,无敢托付疏谏,更有奸佞小人,闭塞圣听,臣今敢以死请,愿圣人开张圣听,诛除佞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