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常引_作者:卫十七娘(53)

2019-01-16 卫十七娘

  钦陵回到于阗王宫内李禤所住的房舍,看见李禤的侍女槐绿正在浇花,而李禤歪在榻上翻着一册汉人史书。他不由屏住了呼吸,忽然一拳狠狠地锤在墙壁上,那一拳的力道极重以至鲜血迸出,李禤不由吃了一惊,放下书册便立时起身想近前查看,却因身子虚弱而晃了一晃复又坐了回去。槐绿连忙停下工作上前扶住她,语中带泣:“末蒙千万保重身子,再多进些吃食罢。”

  “便如此,外间尚不知传到什么地步,倘若依你所言,不久当如何?”李禤叹了口气,也不去管钦陵的伤了,只向他摇了摇头道,“如今这情形,咱们是要输了罢。”

  钦陵沉默许久,才道:“我命人送你走。”

  即便至此地步,这个吐蕃赞普竟也不肯送她归楚。李禤一时不知是悲是喜,最终只能默然。他们私下相处,钦陵总是用汉语与她交流,但他的汉语终不能像长安官家子弟那样曲折委婉,李禤听了他这样直白的话,忽然又有叹气的冲动,好歹止住了,只轻轻一笑,却摇了摇头:“哪里有这样的道理,这样的行经,在我们汉人里也只有幽王之流可比了,赞普可不许同他们一样。”

  钦陵淡淡地道:“若是连自己的妻子都护不住,也太丢脸了罢,在吐蕃是要被挂狐尾的。”

  “胡说,谁敢将狐尾挂在赞普的帐前?”李禤笑道,然后似是有些疲倦了,“你若不忙,便同我歪一歪罢,若是忙便不敢相扰了。”

  钦陵闻言犹豫了片刻:“我等你睡着再走。”

  李禤终于又叹了口气:“那不成,你这样,我便睡不着了,你还是去罢。”

  等到钦陵离去,李禤从榻上起身,淡淡地向槐绿道:“这几日也练了许久,可会梳汉人发饰了?”

  槐绿忙道:“会了。”

  居摄二年十一月二十三日,按捺已久的楚军开始攻西城,这场战斗持续了两个昼夜,到了十五日的白天,城头忽有一白衣人击鼓,城下的李祁定睛一看,隐隐约约地竟有些不敢认。

  她想着那大约是她的长姊李禤,可分隔时日太长,李禤和亲远嫁的时候她在城楼上目送她离去,因着不是自小一处长大,她对这个长姊向来无甚感情,印象里只是一团苍白模糊的影子。李祁在延英殿里同冯昭辅一党争论是否该接李禤归楚时李玚讥讽她虚情假意,原也没说错。如今李禤仍旧穿着素白的汉人衣裳,发饰是汉人的堕马髻,倒不像是个和亲的公主。

  一见李禤出现在城楼上,吐蕃士兵立时便露出了刻骨的敌意,若非顾忌她身旁的护卫大约是要动手令她尸骨无存的。李禤登上城楼举目望去,寻了半晌才遥遥看见统帅打扮的李祁。她也有些不敢认,看了片刻才确定了些,便放下鼓锤,微微笑了。

  她幼时承教与杨公赡,从他那里不止学了女德,还学了许多忠君爱国的道理,亦知道昭君文成的典故,可如今那些经史子集流水般涌来再逝去,留在她脑海中最深刻的一句却是《明妃曲》里的那句“汉恩自浅胡恩深,人生乐在相知心”。

  大约是有些辜负了老师的教导。

  她在心里想着,又想这实在也是没办法的事,然后她站了站,积攒了些力气,迅速提步登上城楼纵身一跃,就那么直直坠落下去。

  一时城上有惊呼声,护着她的几个护卫连忙伸手拉她的衣裳,却发觉她早已暗自剪断了衣带。

  李祁骑在马上,听见西城城头的动静蓦然抬眼向前望去,在兵士攻守之间,隐隐看见了一袭白衣和一摊暗红的血迹,夹杂在诸多兵士的尸首间,那白衣显得格外刺目。

  而在她的记忆里的那道苍白模糊的影子,也渐渐渗出艳色来。

  后面的事顺理成章而又出人意料,顺理成章的是钦陵宁死不降,出人意料的是吐蕃人负隅顽抗,竟也十分难对付。好在李祁这样的事见得多了,鏖战了一日一夜,破了西城。

  至此,楚朝与吐蕃的战争历时数月终于完结。吐蕃赞普钦陵此次亲征安西于阗,然以身殉城,西城中剩余的吐蕃人拼死杀出,被侯在城外的楚军伏击,其中大半做了俘虏,只有少部分回到本国传递消息。吐蕃赞普身死的讯息使吐蕃国内动荡,外交善后的工作自然便不须劳动李祁,自有朝中人接手。

  在西城城破那日,李祁命人收殓了长姊永安长公主李禤的尸骨,又在于阗宫中寻到了被乱刀砍死的侍女尸首,那侍女死状极惨,大约生前很受了些折磨,到死手里还拿着一支白珠珰翡翠的步摇,那步摇尖锐的柄深深扎入侍女的脖颈中,想来或许是她不堪凌辱折磨自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