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玚自那日从南内回去,便再未踏足过南熏殿。尔后朝中诸事艰难,杨公赡又病了,这些事务遂尽数落到谢洵身上。
那时谢慈早已离了谢府,郑晔亦将心思转到听琴煎茶上来。沅芷善琴,翟拂善茶,琅嬛虽不善此道,却将郑晔照看得十分精心。虽说谢洵无余暇陪着郑晔,终究也不孤单。
谢洵先前约了杨公赡一同理三司推事,如今见杨公赡病了,便将审理张夷则族侄的事暂且搁下,整日只在中书门下受理诸事。一时朝堂上下皆望着他的动静,无敢先言。
而郇弼受旨审理冯昭辅一事,反倒很快了结。
南内那些知道旧事的白头宫女偶然得了空闲,便常倚在蕉下言说其实前朝权宦姜贞吉掌权挑在了好时候,可惜没享几天福大明宫就已然变了天。姜贞吉的性子酷峻,宫女也不敢在他面前谈论此事,待他去后,郇弼掌权,偶然听见这样的话也不过一笑置之。
这些冯昭辅都是知道的,直到如今他身陷囹圄,在昏昏沉沉一阵一阵的疼痛中才隐约觉得,若是在永圣年间的那场清剿中连带将郇弼送到死路,实在也是件好事。
他在内侍省掖庭局里已经待了两日,周身尽是受刑的痕迹。
郇弼命人留他性命至今,当然不是为了去问息国大长公主的死因,无非是要问出先朝宫人内监的名单和那枚用以联络的玉牌。永圣十年十月,上敕先在掖庭宫人,及逆家人口并配内园者,并放出外,任其所适。那时他方从掖庭放出来许多宫人黄门,隐约知道曾被郇弼一一盘查。
昭宗山陵崩后,冯昭辅、鱼延年、郇弼共同推举李玚践祚,鱼延年自李玚践祚后便不肯轻易与文臣往来,渐渐与冯昭辅也疏远了。冯昭辅冷眼旁观了郇弼数年,早知道他不是个同姜贞吉一般留恋权势的人,如今这样不过为求稳妥,然后再斩草除根罢了。
冯昭辅冷冷地想:这些年李玚一步步将他逼至此处,倒将昭宗李蒨对付姜贞吉的手段学了十成十。既已如此绝无生路,冯昭辅反倒静了下来,默默等着什么人。
他等的人很快便到了。
苏严本身领的是内侍省内谒者监的职,虽则底下人都知晓苏严很受御前权宦郇弼公公的看重,但平日里他在南内供职的时日总比在东内行走的时日长些。依祖制内侍省其官有内侍四人,内常侍和内谒者监各六人,往来领旨都是轮换,且兼他受郇弼的青眼提携,故而他闲暇时日并不很少。
他提着灯,缓步迈入囚禁着冯昭辅的囹圄时,将自己的外裳裹得更紧些,试图抵挡外头刺骨凛冽的寒风。他隔着牢门,将一册手抄的《佛本行集经》递给冯昭辅的时候想起来时从外面看见的那昏沉沉的天色,发觉竟已忽有要下雨的模样,便向冯昭辅笑道:“小人可没带伞来,倘若为了这册经淋了雨,邢国公要怎么谢我呢?”
冯昭辅不想这小黄门竟敢与自己耍笑,心下觉得好笑,闻言便也抬头觑了一眼道:“我能有什么东西。若是中贵人不弃嫌,便再从我身上试几道刑罚罢。”
苏严噗嗤一声笑出来,大概是因为年少的缘故,语调中没有那些宦者特有的尖利,倒是有那么些许清朗之音,揶揄道:“邢国公从前何等大方,反是如今倒小气起来了?小人又不是酷吏,平白无故在邢国公身上试刑罚作甚么。小人来时听说邢国公的妾室卷了银钱跑了,真正是大难临头各自飞——邢国公笑什么?”
“并没有什么,我是为她高兴,求仁得仁。”冯昭辅偏了偏头,唇角的笑意尚且未收。他眼底的神色复杂难辨,却全然不在意这个没有多少情分的妾室,想了想又道,“中贵人如今得郇弼的青眼,还肯为我翻找这册经,委实辛苦。”
“不值什么。只不过抄经的人说他抄的这卷里并没有邢国公从前说的那个故事,想来大概已经散佚了……”苏严说到一半便见到冯昭辅已将那册经卷翻至末尾向他微笑,不由心下微微一跳,旋即无奈道,“邢国公好歹等我说完,手翻得这样快。”
冯昭辅收敛笑容向他道:“这卷的确不曾载我说的那个故事。这末尾添上的故事却正是那则本事,看字迹像是中贵人的手笔,倒是多谢中贵人费心找了。”
苏严心头一动,笑道:“那就好,只是小人抄的时候不曾留心通读,邢国公可能借小人一阅么?”
冯昭辅便将那册经递过去道:“中贵人客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