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说他真的不怪我,也不后悔捡了我。也许是因他不敬鬼神招摇撞骗所以老天在惩罚他,抑或是他带走了我,我的亲娘化作厉鬼来讨这笔债。他说,这罪他一人受着便罢了,大不了就金盆洗手另谋出路,只是我的手是断不能再雕脸壳子了。”
“爹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重话,可是他的每一句话都在告诉我,他和镇子里的人一样认为我是不详的。”
乔淮的手抚上连奚不见风雨的脸,他的情绪,大概都困在那双幽深的眼睛里了吧。
“胡说!明明是他们心里有鬼!那些人害怕心里的鬼被勾出来,所以才倒往你身上泼脏水,拿你的脸做文章。”
连奚垂眸看着少年竖眉愤懑的模样,他没有流露出丝毫的畏惧,而是一心为他鸣不平。
他不由的抬指接住残悬在睫毛上的泪珠,伸舌舔舐,仿佛尝到了自己在乔淮心中的分量,“但他们到底没有说错,我做的面具确实吓死了我娘。后来,连我也看到那个女人了。”
如果,没有那梦中梦的话。
6.
这场梦在某一日变得不同了。
在钟鸣之前唤醒孩子的,是女人如鬼魅般的哀哀呜咽。
连奚在树丛里坐起身,捱过了天旋地转的一阵眩晕。
天不知何时已经黑了,他这才看清那孤坟边蜷缩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她正在月色下垂首低泣。
“你……是谁?”
那女子闻声转过头来,披散的乱发下是一张空洞无神的脸,发青的皮肤下毫无血色。她张了张口,黑洞洞的嘴里含混的发着破碎的音节。她似乎是个哑巴。
连奚觉得自己应该感到害怕,可是他没有,反而跌跌撞撞的走近了她。女子终于露出了欣然的神色,她迫不及待的解开衣襟,袒露出下面同样毫无血色的胸脯,那里有一双饱胀的不像样的乳房。女子伸出颤巍巍的手,揽过他的头埋在自己的胸前。
——饿不饿,我的儿?娘等着这一天,等了好久了。
他听见心里有一道温柔的声音这般诉说着。他伏在她的胸口,牙齿在不停打颤,只觉得周身冰凉,意识渐远。
恍惚间再次睁开眼,眼前这一幕很是熟悉,他甚至可以忆起雪的腥膻和钟楼里尘埃的味道。彼时还是婴儿的连奚蜷在娘的怀里,又冷又饿,正哭个不停。
楼梯上有吱呀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男一女的声音在这空寂的钟楼里显得格外清晰和冰冷。懵懂无知的婴孩尚听不懂人世的言语,可现在,入耳却是字字分明。
“老头子,这丫头偏偏在这个时候生产,我们若是晚来一步,孩子……”
“啰嗦什么。这会生了也没什么不好,路上撞不到半个人,正好办事。”
孩子……我的孩子……
“这,这丫头还有一口气,这可如何是好啊。”
“你瞎操什么心,孩子落了地就没她什么事了,一个流浪的哑巴本来也活不过这个冬天,等她这口气下去了我们就把她抬出去埋了便是了。”
“这……好歹也给你生了儿子……”
“哟,你这婆娘若是能下出个蛋来,我何至于费这周章?别说废话了,一会孩子若是没了气,你就等着下去陪她吧。”
女人把孩子捂进温热的怀里,低低的叹了声,“这娃儿倒是个命硬的,真不知是福是祸。”
天雷劈中钟楼的那晚,在那经久不息的巨大鸣响里,早已为日后的种种埋下了祸根。
正如连老头所说,人的心住不下大佛,但却藏得了恶鬼。在世间行走,要不得好心。水是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可奈何天寒地冻,滴水成冰,落地只能摔的稀碎。
当年寺庙的住持是个心善的人,收留了不少吃过牢饭无家可归之人,但正是在这些人里,有人被买通在斋饭里下了毒鼠药。
老和尚圆寂后,撞钟的和尚时常说起钟楼里有鬼魅在哭泣,一时间诸邪回避之所变作人人自危之地,让众人本就不安定的情绪犹如石子落入水中,逐渐激起越来越大的波澜。
妖钟的传闻随着寺庙散伙后又陆续有人因鸣钟丧命而传得神乎其神,人们也到了谈钟色变的地步,一直到请来连老头做法封了楼这事才算是了了。
那钟楼里诡异的哭声到底还是跟着这口妖钟一道被人封在了林子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