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_作者:年终(308)

  尼莫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清楚自己的力量代表着什么。

  破坏比修补简单得多,他坚信自己承受不起力量随情绪失控的代价。现在光是维持冷静的样子就几乎要耗尽他全部的心力。几步之外的恶魔术士安静地维持半跪的姿势,直到漆黑的符咒没入他的躯体。在那之后,他微微仰起头来,发出一声叹息。

  尼莫转过身去,不打算与对方再进行任何交谈。他的眼眶发酸,喉咙里似乎卡了毒刺。手中的金属法杖戳入漆黑的死地,带起一点腥臭的泥。他低头死死盯住地面,每一步便要停下几秒,使劲压住心底疯狂翻滚的情绪。

  然后他看到了血液。鲜红的液体从背后漫过来,沾湿了他的鞋底。

  不想看,他想,可他必须回头确认。

  传道者仍然跪在那里,黑色的侵蚀符咒已经侵蚀完了他的心脏。大量鲜血从他的体内涌出,一个无法被治愈的伤口。

  “我不会泄露半分。”他的脸上还带着幸福而诡异的笑容,“我等的主宰……我绝对不会给您的计划添上任何可能的阻碍。”

  赤红的血液在泥土中流淌,随即被土地吸入。化为让人厌恶的黑红色烂泥。传道者仍然半跪着。侵蚀符咒在不断啃噬着他,他的尸体维持着那个姿势,肉体正以骇人的速度腐烂消失。

  直到全部化为脓血。

  可他根本不想杀死那个人。尼莫不再用法杖强行撑着身体,他如同失去了最后的力气,缓缓在空无一人的死地之上坐下。

  “我不想杀你。”他的手指伸入潮湿的泥土,缓缓收紧。“因为我不知道你是谁,你付出生命追逐的愿望是什么,我不想根据你的身份判断你的为人……”正如我不想根据我的身份判断我自身。

  可传道者已死,同样无法回答他。

  尼莫任凭袍子下摆浸透血水,黏上烂泥。整个世界在这个瞬间向他席卷而来,那份痛苦像被安静地碾碎,像未能出口的一声惨叫。

  是啊,现在这里很安静。

  这是个奇怪的世界。尼莫想。在不那么久远的从前,他弱小而平凡,完全不值得一提。一个酒醉的暴徒,一只嗜血的魔兽,一辆疾驰的马车,他似乎随随便便就能死去。即便如此——准时起床早餐,之后是工作,与人交谈。在夜晚安静地,而后睡去。

  每天如此。在乱世之中的某个小镇,他就那样怀抱着安定的生活,过得平稳而坚定。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也不需要任何人。

  而现在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伤到他。一切柔软而脆弱,哪怕世界在烈火中毁灭,他也必然是能够存活到最后的那个。他拥有着荒谬的、疯狂的、不可理喻的力量。却开始试图抓紧身边的人,最终将一切化为徒劳。

  并且从未感觉到如此无助。

  这是必然的,不是吗?

  他没了逃避的力气,只得直面那些残酷的事实。他曾经最喜欢的佣兵团,奥利弗父亲的佣兵团——他们的传说陪伴他度过无数无聊的午后,他曾对那些故事哀叹,被那些故事激励,因为那些故事露出笑容。

  善良、强大而有趣的英雄们。

  而他们几乎被尤里瑟斯杀了个干净——也就是说,是由曾经的他亲手毁灭。

  可他甚至不知道缘由,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加害者还是被害者,抑或两者皆是。他不记得自己当时的心情,不记得他们的临终。而锡兵佣兵团自然不是唯一的一批,从所谓的第一代魔王……不,从再之前开始,他究竟杀过多少人?又被杀过多少次?

  自己一定没有数过。或许只有恢复记忆,他才能知晓所有的答案。

  可他现在……不敢。

  这份痛苦或许在他的计算之中,曾经的“魔王”也许正在期待自己在痛苦的挤压下选择恢复记忆。千万年积累下的思考与记忆厚重无比,区区二十多年的“感性”真的能抵御住么?没有人相信他别无所图,就连他自己都无法相信——一个强大如斯的生命,会毫无目的地制定这么一个精密的计划吗?

  他不能再想下去了。他必须扛住,在确保“曾经的自己”并无恶意之前,不能从这份痛苦和质疑前逃开——他现在能够控制的也就只有“现在的自己”了。

  不许逃避,不许崩溃,不许放弃。

  尼莫用颤抖的手将黄金吊坠扯到袍子外侧,金灿灿的金属在阳光下泛着温暖的光泽。随后他抓住仅剩的,沾满血污的通讯水晶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