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执笔的右手被观心一剑洞穿,即便养好了伤,筋脉还需长久的时日才能恢复,虽然现在勉强提笔能写,却与之前的行云风骨相去甚远。
听到脚步声,顾少白抬起头, “灵悯来了!”
那夜怒气冲冲地离开,后来细想,对灵悯存了许多愧疚。
无论如何,灵悯豁出几十年寿命,拼着元气大损助他还阳,到底是一片诚意,他却那样言语咄咄,事后想起,总觉汗颜无地!
他把笔搁在笔架上,请灵悯在靠窗的圈椅上坐了,自己也坐下。
周远送了香茶和一盘果子上来。
顾少白挑了一只黄澄澄的柑橘,剥了皮,又细心地剔去橘络,递到灵悯手上,“灵悯,我一直想你说声对不起,那日是我出言不逊,对不起你,其实,内心里我是很感激你的,望你莫要怪我!”
灵悯微笑着摇摇头,颇为动容,顾少白白水鉴心,一颗心通透无瑕,怕是上辈子是得了菩提的尊者,才有这般至纯至善的雪魄冰心。
可是,这样一个人,谁都不忍伤,偏舍得伤慕清沣。
甜而微酸的橘汁铺满了齿缝,本是极为味美。却在看到顾少白脚下拖着一条黑黑长长的铁链时,陡然变得酸涩难言。
“少白,我可以这样称呼你吧?”
顾少白欢喜地点点头,“当然可以,说起来,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灵悯捏着橘瓣,半晌,叹道,“少白,你何苦如此?你的心思,别人或许不知,我却猜得透一二,你对他,不是无情。”
顾少白满腹心事,无人可诉,不知为何,突然便想告诉灵悯,兴许忍得久了,灵悯便是那个可以倾诉心事的树洞。
敞着的窗子斜斜的飘进雨丝,又是一场霏霏秋雨。
他起身关了窗子,重新坐下。
寂静的空气里带着秋夜寒凉,二人沉默许久,都是素白的脸,远远望去像两个瓷人,静坐灯下。
顾少白双眸凝视着茜素红的纱罩灯,缓缓说道,“灵悯,我其实……不恨他,反而是喜欢他的。但是,这样的感情,有悖伦常,必定于世不容,他天潢贵胄,怎可能不顾一切与我厮守一生……换句话说,即便他舍弃一切,我都不敢要他,我自己不怕死,怕的是皇帝陛下雷霆震怒,再把我们顾家给灭了门……”
“……那么,我还不如死在前世呢……”
他喉咙发涩,略感哽咽,沙哑的声音在静室里游荡,如心事浮于烟尘,转瞬即散,不肯停留。
灵悯无声凝望,他说的,他懂。
是他想简单了,在他们南疆月桅国,只要中意彼此,不需三媒六聘,月桅树下结发为双,即可一生一世守在一起。
这里毕竟是大胤,位处中原,尊礼重教。
达官显贵进个倌馆,蓄个娈奴,大不了会被同僚调侃当个玩笑,只要不太过分,即便传到皇帝耳朵里,也是睁只眼闭之眼。除非你闹得尽人皆知,太不像话,皇帝才会令礼部代躬申斥,降级罚俸。
这么想来,顾少白的狠心绝情,的确事出有因。
想想都恐怖,堂堂大胤皇朝的沂亲王,纳个男人为王妃,即便皇帝同意,那些言官御史的上疏条陈都能把慕清沣给砸死。
到时候,市井茶坊里说书先生再来一段含沙射影的皇家奇闻逸事,老百姓人手一册以此为蓝本的话本小说,估计,皇帝能直接找根绳儿把自己给挂了。
所以,为了保皇家颜面,不落人口实,皇帝极有可能找个缘由把顾家给“咔嚓”喽!
灵悯耷拉着脑袋走出来,很有挫败感。
迎面看见在细雨里久站的慕清沣,灵悯望着他,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看时辰,该到李至善为他施针的时候了,他只得沉默地坐上了马车。
细雨霏霏,划过黑夜,银光闪烁。
慕清沣在窗下站了许久,浑身透湿,顾少白的一字不落悉数落于耳中,胸腔里被喜悦充得满满的,只有一个念头反复萦绕:他说不恨他,他说喜欢他!
他真想立刻跑进去,抱住他,亲亲他,告诉他别担心,相信他,他会解决好一切,会带他离开,一生一世都与他一起。
但是,他暂且还不能,他必须把“假药案”的谜团解开,必须把王似道的阴谋洞悉,替皇帝割掉这个登基以来最大的毒瘤,才算不负帝王信任,才能放心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