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王家自大齐以来世代皆被遴选为史官,素秉承先人大史刚正不阿之气节,遵效‘不虚美、不隐恶’,文直事核,针砭时弊,百官崇之。
康文皇利害不得,便起杀心。史官王玉暴毙而亡,有关大康如何取代大齐立国,罪行杀戮等也都由后任史官奉命斟酌修饰大称其长。
念及王家数代功劳,王玉之子被安了个五品文职的闲差。而王家高洁世代为史,王玉又死得蹊跷,其子便疏远了朝廷,当真做了个闲散的小官,远远居于百官之后朝殿之末,不谏言不参政,只仍抛不下祖训,暗里私撰史册。
这种史书,流传后世也只能称之野史,更无法揭示于金殿之上为证。
而渊澄要的,也非是史书所载朝代变迁的真相。
曲同音安排得稳当,渊澄方到国史院,便有旁侍来引。
眼下岱山祭祖史官随行,有品阶的官员也都同去,整个国史院十分清静肃穆,一路畅通无阻。
旁侍领他到书库便悄退守门。
深幽的库邸,红漆木架古色古香,书卷陈列井然。
曾时仿刻印玺的图纸便是从这儿临摹去的,这次时间紧迫也无心流连,他立马开始着手翻找所需。
每个书架都贴有标注,找起来并不费力。
钟武本只是忌惮后世非议,才私令继任史官篡改美化其窃国行径及政业功绩,历朝以来的礼仪制度古训史料等仍保留未动。
渊澄将择选出来的文书资料归拢到一起,嘱咐旁侍几句便空手离开。
连齐已在外等候。
“先回府。”渊澄上马车前说了一句。
车厢内厚厚一沓宣纸,黑字红印,油墨味馥郁扑鼻。渊澄取出一张,粗略过一眼,十分满意。
“主子。”将至王府,连齐远远看见齐明秀走出府门来。
渊澄应了一声,等了会没听连齐回话,掀开窗幔一看,已见王府白墙,马车渐渐慢下,齐明秀出现在眼前,额头一层细汗。
“你在这做什么?”渊澄边问边跃下车。
车幔掀起一角,齐明秀看见里头一堆有字的宣纸,“有事想和你商量。”
“进去说。”渊澄向连齐摆手示意,连齐拽了下马缰就要驾车走。
却被齐明秀箭步阻下,“连齐去哪?”
渊澄奇怪得看他一眼,把车幔掀开,道,“这些是仿写文大人等字迹的罪状,我让连齐分发给隐卫队。”
“我也去吧。”齐明秀忙道,“我想要个人,随我们一起进殿,万一那日发生动乱,也好贴身周顾你我安危。只安插一个人混入禁军应该不会惹人注目。”
“你想说的是这事?”
齐明秀恳挚点头。
渊澄想了想,他所言并非无理取闹,且也不无裨益,遂应肯下,转头吩咐连齐谨慎行事便由得二人自去。
梧桐树上蝉鸣如浪,整个西厢院显得益发静谧。
四下唯有寥寥几个仆从伫守。
仆从连声唤礼,却不见文无隅殷勤来迎。
走进屋子一看,那厮居然躺在大床中央呼呼大睡。
渊澄觉得好气又好笑,走过去敛衣坐下床沿,看看那张详静的睡脸,又垂了眉眼低思。
年少时候他奉密令挟带私恨和疑窦焚杀文家满门,又陆续帮钟武暗中铲除许多异心之臣,荣蒙皇恩得了个惹人艳羡的王爷头衔。自此后他和钟武之间隔着为人齿冷的恶行丑事,彼此提防心照不宣,已不再可能是单纯的养父子关系。所以他不问政不弄权,将自己伪装成荒淫无度又恃宠无恐的浪荡王爷。
这么些年他似乎也入了戏,任如何容色倾城的女人也提不起半分兴致。无数男色如云过眼,能留下的只有这假道士。
这假道士容貌算不得出众,才学也只是哗宠,献媚的手段可谓拙劣,可怎么的倒叫他不知不觉上了心。与其说是那份宠辱不惊去留无意,不如说这人和他本质上是如此相像,一样的动心忍性,一样的隐而待发,一样的假愚充愣。
可人心之复杂,他尚不能了然自己,堪能识清文无隅?安知这张睡颜下,隐藏了什么样的深沉心思,又是否也有心于他?
因为感愧,自然开不了那个口问上一问,似乎他愿意就这么呆在自己身旁就是好的。
思及此渊澄不免自嘲一笑,神色竟有些悲怆。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想他欢场叱咤,阅尽美色,居然栽在自己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