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对过去缄口不言。
不仅仅是因为他还没有勇气亲手将不堪的过去摊开在凌松面前。他宁愿凌松以为那个叶凛已经死了,也不想让对方因为他经受过一切再一次感到痛心。
就让叶凛成为一个旧日的梦,因为遥不可及才能不染尘埃,始终保持着记忆里最初的模样。
然而他错了。
他没想到凌松心中沉痛竟深重若此。
即使是现在的自己,也只能为他纾解万分之一二。
凌松为他重新取了名字,将他温柔地庇护于羽翼之下。却又在他小心翼翼地想要再靠近一些时,下意识地推开了他。 昔日明亮的少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刀口舔血地长大了,已经成为了能够为他人遮风挡雨的存在,却仍然固执地守护着心中那一块已经荒芜的土地,只要外人稍加靠近,便会下意识地露出狰狞的獠牙。
凌松唤他凌凌。
凌凌。
凛凛。
多巧啊。
但他已经不是那个人。
……也不再配用那张琴了。
但是——
但是就算如此,他也不能容忍凌松居然抱着以身涉险、复完仇就去死的愚蠢心思!
他再也受不了了,恨不得像以前很多次那样举起折扇敲对方的脑袋,想看看凌松会不会清醒一些。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家伙原来还是这么傻,跟小时候和松鼠打架抢食的笨蛋松果儿没什么两样!
笨死了……
——“或许垂光只愿为他一人而鸣吧。”
凌凌猛然站直了身子。
素净白`皙的五指轻轻旋开乌木琴匣上的暗扣,垂光被小心地抱起,稳稳放置于尘埃不染的琴床上。
这只手的主人在它面前拂开衣摆静静落座,柔和的目光十分珍重地凝视着修长琴身上的流水断纹。
古琴断纹不经百年而不出,垂光是一把足以传世的名琴呢。
琴身斫梧桐木而成,精心选用良材,漆色温润雅致。形似卧凤,造型恢弘,有凛然浩荡之风。
用作琴弦的是色泽洁白而且粗细均匀的丝线。修长而灵巧的手指略松琴轸,将打磨好的丝弦在岳山上打了个小而规整的蜻蜓节,以尾端缠绕雁足固定琴弦。
大概是许久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他为流光上弦的动作有些生涩,却终于还是按部就班地一一完成了。
徽镶螺钿,轸悬翠玉。
手指缓缓抚过光华流转的琴徽,顿了顿后,他试探着拨动了第一根弦。
动如风发,金声玉振。
他揉了揉因为换弦调音而感觉有些酸软的指节,侧头想了想,试奏了一曲记忆中的谱子。
琴声如奔流之泉淙淙而下,泠泠间铺展开旷达气象。
泛音明亮如珠,散音松透古雅,按音木声清长。
他微微垂首,目光柔和地落在仍然轻轻颤动着的丝弦上,唇角已经不由自主地勾起了弯弯的弧度。
——不愧是他的老朋友,最熟悉的垂光啊。
他几乎要忘了自己一开始将垂光抱出琴匣时,是打算以琴为引诉怯言之情,径自沉醉于与这位多年未见的老友不需多余言语的相谈中。
毕竟多年未练,他拨弦吟猱的技巧显见生疏了不少,几个华彩的段落都弹得略有磕绊。
然而指间含情,却自有一派山水逸致的畅快天然。
悠悠不已,恣意舒畅。
——何止垂光,真正的叶凛又何曾变过呢?
凌松疾行于穿山游廊间,匆匆向着侧院的厢房走去。
无法解决的迷惑,横亘于喉间的滞涩,既然明晰到了已经无法忽视的地步,他便绝不会继续逃避。
他决定当面去向凌凌问个清楚。
无论结果是什么,他需要一个答案。
……即使最后得到的,可能会是一个令战场上直面千军而色不改的凌将军也无法承受的答案。
第52章
凌松的确曾经计划过为旧友复仇完就自己死去,将凌凌托付给可靠的人照顾。
……只是,虽然他不肯承认,但是他已经渐渐开始舍不得了。
舍不得赌上性命的复仇。
也舍不得挑灯夜候,向他低眉浅笑的凌凌了。
就算凌凌不是……他也未必舍得抛下对方独自踏上绝路了。
温情的湖水日复一日柔和地冲刷着陡险的堤岸,几乎淹没了他心底熊熊燃烧多年的愤恨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