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竹_作者:十九瑶(175)

2018-11-09 十九瑶

  起初他以为陆桓康没来,直到半途一个书生发现不对,环顾四周,问大家那个蠢驴子似的陆桓康怎么不见了。

  没有人知道。

  他们七嘴八舌,笑嘻嘻地说,陆桓康向来拖拖拉拉的……可能掉队了吧。

  陆桓康怕今天也丢脸……可能溜走了吧。

  谁管他呢。

  是呀,谁管他呢。

  阿玄也照旧蹲在树梢上,观赏他们吟诗作对,投壶流觞,时不时甩着一条蓬松的大尾巴哈哈大笑。

  只是多了一点点心不在焉。

  一点点。

  却不知道是为谁。

  除了他,还有另一个小书生也心不在焉。

  他的笑容勉强,举止慌张,仿佛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还经常退到树木后面,探头探脑地往下看。

  下面是一处山涧。

  阿玄常去的。

  山涧中央还有一条小溪,春天积雪融化,溪水会漫出来,把两旁的卵石汤汤浸没。

  有什么好看的呢?

  每年都一样,没什么好看的。

  可是,就像有什么声音在催促着他,阿玄突然很想过去看一看。

  他转过身,两三步窜下大树,箭矢一般地冲向崖壁,踩着凸出的山石和树枝左蹦又跳,跃进了那片幽暗的山涧。

  在汩汩而流的小溪边,阿玄看到了陆桓康的身影。

  他安静地趴着,脸朝下,口鼻浸没在水中,而水中没有一个气泡。他的面颊、额头和四肢都有擦伤,应该是顺着山坡滚下来的时候,被树枝和碎石刮伤的。

  他终于悄无声息地死了。

  遂了阿玄的心愿。

  阿玄坐在溪边,歪头打量着陆桓康的尸体。

  陆桓康的左颊上还留着那五条鲜红的爪印,没来得及消去。

  他是怎么死的呢?

  大概是被那个小书生欺负了吧?

  绊了一跤,或者推了一把,没站稳,咕噜咕噜地从山坡上滚下去,脑袋撞到卵石,摔晕了过去,又正好口鼻入水,换不了气,所以……

  连一点挣扎都没有就死去了。

  物竞天择。

  傻乎乎的书生,傻乎乎地死。

  世间多么公平。

  阿玄坐在一枚大大的卵石上,陪了陆桓康很久。

  直到书生们离去了,直到太阳落山了,直到尸体冷透了。

  无数的乌鸦在头顶盘旋,一声声唱着哀凄的丧歌。它们俯冲下来,几次想要啄尸,都被阿玄一爪子扇进了水里。

  滚开。

  他是我的。

  就算变成了尸体,照样是我的。

  阿玄像一只发怒的小豹子,口中发出低哑的嘶吼,不断在陆桓康身旁绕着圈子。

  可是,今天守住了,明天怎么办呢?

  一天一夜,溪水会泡烂面孔,尸体会散发出腐臭的味道,那时候,聚拢而来的就不再是乌鸦,而是阿玄也阻拦不了的食腐猛兽。

  它们会撕扯陆桓康的尸体,把这蠢笨的小书生撕成烂肉,撕成血块,撕成连筋的骨头,撕成带皮的脑浆……

  就像阿玄从前咬死的无数只耗子。

  一团血肉模糊。

  ​他的小书生……怎么能变成那样。

  他每天都要嘲笑的小书生啊。

  为什么现在不说话了?

  不再拘谨地低着头,看着脚尖,涨红着面孔挤出一两个压不对平仄的词,然后慌忙摇头说错了,错了。

  不再跳进深潭里,救一只会游水的猫,然后捂着面颊,傻愣愣地对这只猫说话。

  以后……再也遇不到了吧。

  明年那些书生们再来的时候,人群中还会有你吗?

  不会了。

  他们会有新的笑话,不是关于你。

  每一个字都不是关于你。

  多好啊。

  就像我一直盼望的那样。

  可是,我突然不想听新的笑话了。

  我只想笑话你一个,笑你又蠢又笨,不会读书,不会争辩,被人家压得抬不起头,总是一副窝囊废的样子。

  多好笑啊。

  我笑不够的,一辈子也笑不够的。

  阿玄抬起前爪,轻轻地蹭了蹭陆桓康左脸上的红痕。

  我有九条命,送给你一条,你要不要?

  要的吧。

  就算是像你一样愚笨的人,一定也会要的吧。

  那我就……给你了喔。

  那天半夜,陆桓康从黑暗的噩梦中醒过来的时候,头顶正悬着一轮银盘似的满月。